第一百一十章·归去何兮
项濡2025-01-20 14:053,617

  淅沥沥的雨滴淋在吉姆尼车窗上,洒进双向双行车道的省道上,路基下茂密的树林枝叶上,挂起浑浊的雨滴。

  杜春嘴里含着手铐钥匙,口舌不自觉生津,他看向车外的绵绵细雨,脑子里一片混沌。1995年,遗留在客栈,绑在床头的两个男孩,是他和小白兔。好半晌,他看向不再作声的冷冰清,哽住喉咙,口语不清地问她:

  “我是梅子还是你的儿子?”

  冷冰清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的意思,目光无神,飘忽不定,最后落在远处的山涧。

  “大春,你看那座山,有多高?站在上面一切角落都能尽收眼底。”

  冷冰清为了找到自己的孩子,不记得去过多少个地方,但一直没有任何消息。她站在一处记不清是哪里的山顶,俯瞰山下密密麻麻的房屋,幻想着孩子就藏在某个屋顶下面,趴在窗边,眼巴巴地等妈妈来接他回家。

  冷冰清张开双臂,纵身鱼跃,向山下跳去。劲风从耳边吹过,像是给她指引路线,却又割得眼睛生疼,她用尽全力睁开双眼。

  她得睁开眼看见孩子在哪。

  目及山涧,脚踝上的弹力绳索将她拉起,再随着重力落下来。冷冰清眼角的泪水在如此反复中,被风吹干。

  冷冰清看向杜春,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找了二十年,也等了二十年。”

  杜春没等到答案,冷冰清已经擦掉还未流下的眼泪,“我要去厕所。”杜春愣住好一会,给小白兔打电话,得到老刘回复后,他从嘴里吐出手铐钥匙,给冷冰清打开手铐。

  冷冰清活动手腕,见省道右侧没有可遮挡的角落,回头看向杜春。杜春指向马路对面的树林,“你去那,别走太远。”说完,杜春见冷冰清躲避着来往货车,一溜小跑到省道对面,闪身躲进一棵大树后面。

  杜春一脚高一脚低地跟过马路对面,转过身背朝冷冰清,站在路边。

  ***

  黑色大众车内,沈千寻问起另一个迫切想知道的问题。

  “第七个孩子,胡子明怎么说?”

  老刘打开车窗点上烟,“你离开看守所后,胡子明开始提出条件,要见他和小梅花的儿子,不然一个字也不会再说。不过,按照念家客栈作为中转站的时间来看,整个东北至少得有五六十名孩子,从黑林市中转,分散到全国各地。”

  “这么多?看来不只是第七个孩子没有消息。”沈千寻感叹完,思路又回到胡子明身上,“上哪给他变个大儿子出来?小梅花根本就没生出那个孩子,是怕胡子明报复,才哄骗他。”

  沈千寻说完,自己低头沉思。当时他心切,几次三番中断审讯,这对嫌疑人招供的连续性很不利,随时会让嫌疑人醒了。

  “我们现在唯一的突破口在梅姐身上,而目前唯一的抓手,就是冷冰清。她是当年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之一。”

  老刘向吴支队瞥了一眼,吴支队接过话茬,“那个千寻,现在这个案子差不多了,你卧底行动完成得非常出色,现在有其他棘手的案子,支队决定由你来接手。”

  “这差的还多着呢,我得跟到底,不能……”

  杜春请示冷冰清上厕所的电话,打断了沈千寻焦灼的情绪。

  老刘从车外后视镜看见冷冰清朝省道对面小跑过去,转身对吴支队抱怨,“早知道咱带个女警过来啊,这太不方便了。”

  老刘半支烟燃尽,见杜春还面朝他们,双耳微微抖动,“不太对劲,我去看看。”说完,老刘下车,踩着外八字,往省道对面小跑过去。

  他目光紧紧锁在那棵树上,注意力全在省道对面,等感觉到身旁气流有剧烈变化的时候,想再做反应已然太迟了。老刘转头,一辆面包车前脸,已然贴在他脸上。

  撞击的巨响震得树尖微微颤抖,吴支队和沈千寻同时推开车门,往省道对面跑过去。猛烈的冲击力卷起老刘整个身体,在省道的柏油马路上滑行十几米。

  老刘顺着撞击惯性又向前滚出几米,最后一圈借力站起来,晃着脑袋推开沈千寻和吴支队,踉跄着走向杜春。

  “冷冰清呢?”

  杜春伸手想扶老刘一把,又被推开,推力也让老刘自己往后退去。吴支队见老刘步伐紊乱,状态不在线,赶紧掏出手机叫救护车。

  “水,水,给我水。”

  老刘嘴里嘟囔着要水喝,又向前抓住杜春,大声质问,“人呢?”头上的血流进眼睛里,让他感觉眼前一片血红。老刘接过沈千寻拿过来的水,先冲洗头上的鲜血,仰起头灌进半瓶水。

  水流打着漩涡倒进嘴里,即将喝干净的刹那间,混着血水又喷进瓶子里。

  水瓶落地,老刘的嘴里像是喷泉一般,喷出血雾,直挺挺地倒在湿漉漉的柏油马路上。

  沈千寻和杜春刚要扶起他,吴支队大喊,“别动他,内脏撞坏了。”杜春想伸手去按老刘身上的出血点,却又不知道该从哪下手。沈千寻伸手将他推开。

  “拿开你的手,姨姐呢?”

  杜春被推得坐在地上,默默低下头。

  “吴老蔫儿,别费劲了,这次,我真撂在这了。”老刘嘴里不停地涌出鲜血,音色急促且无力。

  沈千寻哭丧着脸看向吴支队,“吴支队,刘叔,刘叔他快不行了。”没等他眼泪下来,刘叔捏住他的脸,“那个月牙,是……”

  吴支队跑过来,“老刘,放心,你死不了,救护车马上就到。”他的音调越来越低,最后连他自己都听不到了。老刘自然明白,他们已经离开锦山市几十公里了,救护车再快也得二十多分钟才能到。他徒劳地张大嘴,却吐不出半个字,血流淹没了双唇,更淹没了没说完的话。

  老刘目光看向沈千寻,最后又落在杜春身上,手死死攥着杜春的衣服。半刻后,老刘依旧睁着眼,眼睑再没落下。

  沈千寻抬头,目光丝毫不躲避头顶的太阳,强光刺得他眼前阵阵眩晕,恍惚间看见杜春跪在老刘身旁。他站起身推开杜春,“都特么怪你!为啥没看住姨姐?我特么现在就弄死你!”

  杜春眼神恍惚,身体随着沈千寻的摇晃而摇摆,没有半点反抗的意识。左脸、右脸、前胸、小腹,沈千寻的拳脚像是雨点般砸向他。

  “沈千寻,你给老子立正!你特么还嫌现在乱子不够是不!”吴支队厉声制止沈千寻胡闹。沈千寻眼睛血红地盯着杜春。

  杜春任由鼻血滑过嘴唇,滴落在前胸上,他吃力地站起身看着小白兔。好半晌,他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一声闷雷,夹带着雨线穿透水雾,砸落在额头和脸上,他双手缓缓举到小白兔面前。沈千寻没半刻犹豫,像是受到提醒,掏出侧身的手铐,抬手铐在杜春手腕上。

  沈千寻靠在挂满雨水的车身上,转身挥拳打在车玻璃上,玻璃绽裂出如同靶心的裂痕,蜘蛛网一般,一圈套着一圈向外扩散,他和杜春的感情也在这一刻崩裂,且不可修复。

  杜春单手铐在黑色大众车后座的扶手上,想起冷冰清逃走前,在吉姆尼车里一直没有正面给出的答案。

  “小白兔,我们好像,找到亲娘了。”

  沈千寻憋闷在胸腔的愤怒似乎被雨水瞬间浇灭。他看向杜春,忽然意识到,冷冰清在吉姆尼车内,肯定和杜春说过什么,他怒火再次顶在额头。

  “杜春,是你放走了姨姐,害死了刘叔。”

  杜春顿感眼前发黑。

  四十分钟前,他站在省道左边路基下,面朝车流方向,背对大树。

  冷冰清在树后面,轻声轻语,“大春,你别回头,权当是冷姨求你了。我还没有女儿的音讯,我不能扔下她不管。”

  杜春头皮发麻,瞬间耳鸣。

  背后大树那一侧,似有似无地传出逐渐远去的稀碎响动,模糊得分不清冷冰清是偷偷离开,还是她在树后方便。

  五官触感恢复正常,老刘正从他面前湿滑的柏油马路上滑过去,紧随其后的是肇事面包车,刹车灯没有半点红光,拧着车屁股直接逃离现场。

  转瞬而过的是老刘的目光,一直看着他,却什么都没有说。杜春知道,老刘什么都知道,他之所以着急跑过来,就是怕他一念之差犯迷糊,做出回不了头的错事,情急之下完全没有注意到急速临近的面包车。

  沈千寻抓起他的手,举到他面前,“你自己看,这是刘叔的血,你双手沾满了他的血,亏他还替你操心,还想着让你去江北大队,你对得起他吗?”

  沈千寻被吴支队拉走,杜春耳边发出隆隆的雷声,同时大雨点噼啪作响。杜春闭眼,好半晌,双眼再睁开,眼里匪气逼人。

  他握紧双拳像是拼命给自己恢复气力。

  沈千寻从黑色大众车后备箱找出一件警用大衣,盖在老刘的身上,自己呆呆地坐在刘叔身旁。想起二商店焚尸案的时候,只有刘叔愿意带着他,并教给他一切从客观实际出发的侦查思路。

  他看着刘叔还睁着眼睛,蒙着一层模糊的雨水,他用衣角轻轻擦去,然后拂过刘叔的眼睑。沈千寻自言自语,音色充满疲倦却异常坚定,“刘叔,我会让您瞑目。”

  医疗救护、交警和刑警陆续到达现场。

  黑色散发着油光的裹尸袋拉上拉链,老刘便与这个世界再无瓜葛。

  凤山亭郊区分局对现场进行详细勘查,根据沈千寻提供的肇事车辆车牌查询,车牌号属于一辆箱货车,面包车是套牌上路。另外,路面没有轮胎痕迹,说明面包车在撞人前后,均没有踩刹车。

  种种迹象表明,造成老刘当场牺牲的省道车祸,是一场有预谋的故意杀人恶性案件。

  吴支队眼神没离开过沈千寻,他怕这小子擅做主张跑去追冷冰清,再搞出乱子来。他和锦山民警互通完情况,拉上蹲在路边淋雨的沈千寻,塞进黑色大众车副驾驶座位上,自己坐进主驾驶位置,拧动车钥匙发动车辆。

  “我先送你回黑林。”

  “回不了。”

  他猜到沈千寻会提出不同意见,立马伸手按住小白兔的脖颈,眼角余光扫过后座,浑身像是冰雕般,从头冷冻到脚底。

  原本铐在大众车后座的杜春,不知何时,也不见踪迹,手铐孤零零地挂在扶手上,上面滴落着雨水,轻轻摇晃。

  随之不见的,还有冷冰清那辆吉姆尼。

  两个人还未回过神,凤山亭方向突然发出一声巨响,他们回头,二十几公里外,升腾起一团黑烟。

  吴支队眼里噙着泪水,按住要下车的沈千寻,“现在不是你一个人的任务,你刘叔更不能白死,你要记住,你不是杜春,你不是散兵游勇,我现在命令你待在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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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山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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