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大医院送老卫回家后，周沐辰双手插兜走出芳庭雅苑，指腹传来异样，他掏出后发现是二百元纸钞，这是卫晓青付给他的陪诊工钱。在面对工钱时，他坚决不要，不是可怜这对父女，而是早已经收过“陪诊费”。
在推着轮椅上老卫等电梯的时候，周沐辰忽然心底生出错觉，貌似自己在陪父亲就医。
车灯从单向而来，穿透朦胧夜色。
周沐辰独自在芳庭雅苑侧门外踢着石子，身旁小区围墙里这栋楼，就是老卫的那间房子，二百元纸币在掌心攥得温热。
在这之前，周沐辰对那套本该在他名下的房产，似乎不再有执念，即使这套房子让他陷入泥潭不能自拔。
面对再无行动力的老卫，周沐辰张不开嘴要钱要房，单行线上相向而行的汽车灯光晃得他睁不眼，他下意识抬头看着模糊的星辰。
“谁能告诉我，下一步该往哪走？”
脊背莫名发热，眼角余光瞥见卫晓青站在窗边……脖颈一紧，眼前一黑。
“猜猜我是谁？”
浓烈的烟酒恶臭气息，随着急促的喘息传进鼻孔，周沐辰脑袋嗡的一下，意识模糊却清醒。
“周老板，大限已到，咱聊聊？”
路虎车在省城快速路上飞驰，一辆辆车从眼前退到车尾，周沐辰闭上眼压抑着紧张感，他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心里已然明了，周沐辰低头走进玻璃大门。
寸头把合同展开，贴在周沐辰眼前，挡住了脖子上金链子的贼光。此时，周沐辰才反应过来，他在金道公司签署的贷款合同上，并没有抵押物。
“我一个一无所有的“小白人”，凭啥空口贷出六十万？”
锃亮皮鞋搭在桌面上，寸头单手托着下巴，像是看个傻子般盯着周沐辰，冲手下努努嘴。手下会意，将周沐辰架起来，另一个上手搜身，几秒后，手机、钥匙连同两张百元纸钞都摆在桌面上。
“寸哥，没有录音设备。”
寸头放心地收回双脚，点上烟，第一口烟吐在周沐辰脸上。
“你个傻球，被人卖了还不清醒。”
老卫生意确实遇到困难，更没想真卖房子。
他来到金道贷款公司，想以芳婷雅苑的房子做贷款，但房子已经在银行是抵押状态，金道没给他放款。老卫离开后，找到荣发中介看看能不能把房子卖出去，小黄了解情况后给他指出一条明路。
小黄保证，只要老卫听他安排，既能拿到五十万的贷款，还不用还高昂利息，更不用卖房子。
办法是找个“背债人”。
从周沐辰踏入芳婷雅苑老卫家看房子，再到金道贷款公司，最后在房产交易中心打完房款后，因抵押问题不能过户，这一系列操作都是小黄和老卫合谋做局。
周沐辰脑袋发蒙胡须发麻，小黄帮他低价收购房子，表面上是带他吃肉，暗地里不只是给他挖坑，而是要吃掉他。小黄是他进入荣发中介的“师傅”，也是除了姐姐对他最好的人。
“小黄为什么要这么干？”
“他要了十个点的好处费。”
“我料到你也被小黄榨干了，来，爷们给你划条道。”寸头搂过周沐辰，像是早预料到他还不起钱，显然是有备而来。
寸头给周沐辰的“活路”是让他来到公司“打工”，用“劳务费”偿还欠款。这般操作，金道公司填了坏账，还能给周沐辰一份工作，同时光头还表示，利息不会利滚利，前面一个月正常收6%，入职后就是自己人，还可以打个八折。
“要不你找家人商量下？”寸头巴掌力度适当地拍在他后脑勺上，丝毫不掩饰脸上戏谑的意味，俨然吃定周沐辰。
“你们就不怕我报警？”
“呵。”
手机解锁，耀眼的屏幕明晃晃、赤裸裸地推到周沐辰面前，“用我手机，知道报警电话不？”寸头按下110，没半点犹豫，直接拨出去。
免提话筒里传来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欢迎拨打110报警中心……”
周沐辰起身扑向手机，直接挂断。
寸头单边嘴角上扬，他不清楚周沐辰为啥不敢报警，但知道自己真不怕报警。当今这个年代，“要账”不再是打打杀杀。金道公司和周沐辰有借款合同，利息虽然高些但也算是民事纠纷，只要和暴力催收不沾边，报警也没多大用处。
周沐辰虚脱般坐回椅子上，眼泪混着鼻涕在下颚的胡须里肆虐。
“你们咋都欺负我？”
“因为你是孤儿啊，无父无母，卖你，没人管。”寸头一仰脖，语气里透出“天经地义”。
周沐辰吸溜下鼻涕，此刻他反应过来，小黄早已将自己的情况透露给寸头。他沉默半晌，摆在他面前的可不是一条生路，这分明就是一份卖身契，可他眼下还有的选吗？
周沐辰在“卖身契”上按下第三枚红手印，以身抵债。
走出金道公司两扇玻璃大门，周沐辰拒绝卫晓青的好意，他清楚，此刻所有愿望，都与自己无关。
周沐辰以为金道公司专门以放高利贷为营生，牟取暴利，但他猜错了，金道公司还有其他业务。
金道公司有一道紧锁的后门，进去后是一个绿色塑料棚笼罩的后院，里面停着一辆白色救护车。周沐辰围着红十字转了几圈，摸不清这里埋着什么雷。
“不会开车吧？从今天开始你不用干什么配资和贷款了，先学车。”
“报驾校的钱……我没有。”
周沐辰磕绊地道出窘迫，却惹得几位壮汉耻笑。
所谓学车不是去驾校按照笔试、科目二和路面那种常规学车。金道公司派出一个壮汉，在省城郊区一处废弃停车场，从起步到换挡等零基础教周沐辰开这辆救护车。
“没有驾驶证能上路吗？”周沐辰心里画魂儿，鼓足勇气问道。
“你见过警察查救护车的吗？搞不好还得在前面给你开路。放心，救护车路权很大，连红绿灯都不用管，所有车都得给你让路。”周沐辰心里更没底的是开这辆假救护车要干嘛？他又不敢问。
个把月后，他这位没有证的司机，驾驶这辆冒牌救护车开始正式“营业”，在朝阳社区各路狭窄小道和单行线中自由穿梭。
第一次干活前，寸头递给他一副耳机，告诫他把音乐声音调到最大，一路上不准和任何人搭话，只管按照线路走就行。
周沐辰耳道里激荡着DJ嗨曲，方向盘、挡位、离合器在手脚并用间，在亮起红灯的路口停下车，一名交警朝他走来。此时想跑，可前后左右都是等信号灯的车辆，根本跑不出去，他紧张得戴上帽子和口罩，手心冒汗。然而，交警却指挥挡在前面的车辆过线，给假救护车让路，并指挥绿灯过往车辆停在原地。
周沐辰一路狂奔，急停在蓝月亮托儿所楼下。
他从后视镜看见，一个脸色蜡黄的孩子被抱上来，关上后门那一刻，他来不及多想一脚油门冲出去。
口罩遮掩面部的周沐辰心情愉悦起来，随着嗨曲的节奏，身体不自觉地摇晃起来。在郊县一处破旧得快废弃的医院门前停好车，第一次任务算是完美结束。
起初，周沐辰以为寸头借用家救护车做掩护，干运毒的买卖，直到在蓝月亮托儿所接上重患的孩子后，他才反应过来。
当时有一些关于假救护车的报道——有不法分子私下接送患者，前往事先联系好的医院进行救治，从中收取巨额回扣。
两罪取其轻，周沐辰自然“高兴”。
很快，他发现救护车里并不只有完整的“小患者”，恐惧让他心神不宁，撞坏了马路中间隔离带。寸头破天荒没有责骂他，而是“语重心长”地告诉他，“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出了状况，谁都跑不了。”
周沐辰作为“跑马”，鞭子不在自己手里，更没法掌控自己方向。
直到最后一次在蓝月亮托儿所接到小光头上车，从后视镜见到奋力追赶的姐姐。他以为迟冰发现知道了一切。
送完小光头，周沐辰没敢回金道公司后院。
***
同样只有一个方向单行道，迟冰想不出还有第二个地方，她在向阳照相馆找到周沐辰。
窗帘上镂空雕花，将阳光切割成无数光束，照在周沐辰犹如木头一般的脸上。
“为啥不找姐商量？”
迟冰问完自感多余，周沐辰背负着诺言，想闯出一片天地，为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创造好生活，谁成想遇到吃人的坑，弟弟哪有脸面和她说。
迟冰抓住周沐辰的衣领，用尽全力拼命把他拉回来。
“你咋不报警？你要是开救护车前就报警……”
周沐辰面无表情地说，“姐，事已至此，我回不了头了，我去……”迟冰无力地坐在弟弟身旁，“有姐在，你不用回头。”
迟冰不让周沐辰回头，她将周沐辰紧紧拴在身边，她要为5岁的自己赎罪。
她把周沐辰带回绥源市，一起回来的还有卫晓青。老卫在轮椅上没坚持多久便撒手人还，无依无靠的卫晓青摘下胳膊上的孝布，挽住周沐辰，明亮的眼睛里透着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