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绥源市城中村满是泥土的街道上,摆满了大排档桌椅,吆喝声、猜拳声和旺烈的灶火交织成烟火气交响乐。
迟冰拖着疲软的双腿,手里拎着同样蔫头耷脑的旧菜,这是她在超市做收银员的隐形“福利”。她走进漆黑的狭窄楼道,转过两个弯后,街上的嘈杂隐没在身后。她单手扶墙,另一只手掏出钥匙故意缓慢地拧开门锁,心里充满期待。
门后将迎来卫晓青的满面春风,招呼她换鞋洗手快吃饭,整日疲惫会顺着洗手液泡沫冲刷进下水道。等她坐在餐桌旁,接过周沐辰递过来盛满白米饭的瓷碗,看着简单却不单调的晚餐,她舒服得浑身酥软。
可今天房门打开,冲刺在鼻腔的只有冰冷且沉寂的味道,她有些诧异,脱下鞋放下菜和钥匙,紧绷一整天的脚来不及放松,轻声呼唤:
“小弟?晓青?你们在吗?”低头看向鞋架,上面两处空位让迟冰紧张得大口喘息。
原本此时摆上两菜一汤的餐桌上,干净得发亮,只有一张字条:姐,我们走了,别再找我们。迟冰打开吱嘎乱颤的衣柜门,属于两个孩子的衣物早已收拾干净。
来不及多想,她光脚冲到楼外,在城中村奔跑,心里焦急间不禁揣测弟弟和晓青会去哪。去找亲生父母?可没有线索啊。回省城?可沐辰还有案在身……
汽车站火车站飞机场?都不会……
酒瓶破碎的玻璃碴穿透脚底厚茧,扎得嫩肉钻心地疼。弟弟没有手机,晓青电话始终保持关机,迟冰依旧不肯放弃这唯一且微弱的联系方式,似乎不打过去,连接在姐弟间看不见的蛛丝就彻底扯断,再无接上的可能。
一次挂断,没等重复拨出去,手机屏幕上闪烁起晓青二字。
“姐,我们在医院……”
妇产科光亮的走廊大理石地面上,留下迟冰急促而过的血脚印。
卫晓青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身边坐着表情木讷的周沐辰。迟冰缴完住院费,拿着一堆单据和化验结果,推门而入。
“晓青,你怀孕快俩月了,你不知道吗?”迟冰转身问弟弟,“你也不知道吗?”见俩人满脸茫然,气愤和心疼在迟冰身体里相互缠绕拧巴。
周沐辰带着卫晓青不辞而别,打算离开绥源市,可还没出城,卫晓青感觉小腹剧痛浑身冒冷汗,本想忍忍,可两腿间渐渐殷红……
“姐,孩子保住了吗?”
迟冰用力点点头,情绪逐渐平复。一向木讷的弟弟不善言辞,不用问他们为啥跑,迟冰心里早已有答案。弟弟有案在身不能出去工作,只能憋屈在城中村,衣食住都由她和晓青操持,周沐辰内心肯定对这种“软饭”难以下咽。
想到这,迟冰放缓语气,压低音量说道,“小弟,我们现实一点,你想过没有?现在晓青这种情况需要长时间静养,你又不方便出去赚钱,接下来的日子咋过?”
看着弟弟闷头不作声,算是表示同意。迟冰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地。
她想,等孩子出生了,弟弟当爹了,或许能学会稳重。
想到还未出生的孩子,迟冰心里莫名安慰:我也要升级,当姑姑了。
***
十个月后,周沐辰在家中焦急等待,门打开那一刻,他迫不及待地跑过去。小满月在他怀里撇着小嘴,浑身奶香气,让他不自觉陶醉。
“小心你胡子扎到他。”
周沐辰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满月还给姐姐,他表明不再违背迟冰任何意愿和指令。迟冰让他待在家里,他就几个月不出门,那双户外穿的鞋早已蒙上厚厚一层灰,后来姐姐索性收起来。
周沐辰开始在网上找兼职,卖电话卡,当水军,只要不用出门不用露面能赚钱的工作,他都来者不拒。卫晓青银行卡里的余额不断增长,周沐辰却时常看着万年历发呆——他计划等满月一周岁时给卫晓青母子俩攒够本钱,就离开姐姐迟冰。
即使没有鞋,周沐辰也可以学姐姐,光脚逃走。
只是计划终究追不上变化,唯一不变的是时间终会到来。
小客厅的红色地毯上,摆满了各种物件:算盘、红包、小锤子、玩具小手枪、字典……
周沐辰手里拿着拨浪鼓,鼓励着小满月,他内心紧张且期盼,想知道儿子抓周会抓到什么。身旁的卫晓青和姐姐也在努力将小满月的注意力引向面前红毯上。
小满月目光呆滞,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周沐辰想抱住他,满月却突然大哭,似乎十分抗拒。周沐辰下意识看向姐姐,从她眼里读出一丝不安。
即使周沐辰把胡子都刮干净,小满月也不让他抱了,以至于后来都不准他靠近自己。
姐姐系统学过幼师,她表面没说什么,心里似乎早已有了判断,她和卫晓青经常抱着小满月出去。周沐辰从卫晓青手机导航中的历史位置和路线发现,她们抱着小满月跑遍了全省各大医院。
“姐,小满月到底怎么了?”
姐姐洗奶瓶的手忽然停下,任由热气在眼前弥漫,好半晌才转过头对他说:
“小弟,你别着急,小满月是孤独症患者。”
周沐辰生平头回听说还有这种病,下意识问道,“能治吗?”
姐姐关闭水龙头,斟酌许久,“弟,我这么说吧,其实这算不上是什么病,小满月只是和寻常孩子不太一样,而已。”
电脑搜索页面定格在孤独症查询结果上,白亮的屏幕转到屏保,最后熄灭。周沐辰的脸色也黯淡下来,他双手掩面,突然举起键盘砸向显示器。他不顾卫晓青阻拦,更不顾小满月抗拒,直接抱起儿子要往门外冲。
“小弟!你是当爹的人了,要想清楚……”
周沐辰光着脚站在房门口,半步都迈不出去,这次他连单行线都没得选。
***
卫晓青夹在周沐辰和迟冰中间,并没有感到为难。她清楚自己为何陪在周沐辰身边,她就是来报恩的。
老卫走后,没留下太多资产,同时也没留下任何负债。卫晓青能清静地开启新生活,这得多亏周沐辰,是他转移了老卫所有负债,还让芳庭雅苑的房本上,踏踏实实写着卫晓青的名字。
或许女人对能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都有执念。
对于木讷老实且善良的周沐辰,卫晓青谈不上有多喜欢,但至少不反感。卫晓青愿意陪在他身边,即使没有法律保护,即使生小满月时候,他不能在身边陪着,更不能亲手在手术单上签字,卫晓青也愿意。
卫晓青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清晰,周沐辰想离开迟冰,她就跟着,不离开,她就陪着。
面对满月生病,卫晓青的情感变得敏感且细腻。她亲眼看着迟冰不厌其烦地教满月认识这个世界,心里原本平稳的天平,发生了倾斜。
随着时间推移,小满月在迟冰悉心照料下,能从一数到一百,对常见颜色和物体大小都有了认知。
当迟冰提出想开一家专门接收“来自星星的孩子”的幼儿园时,卫晓青没有丝毫犹豫,拿出芳庭雅苑那套房子的房本,递到姐姐面前。
“姐,卖了这房子,幼儿园就有了。”
迟冰下意识转头拒绝,或许也清楚,没有她的帮忙,星星幼儿园就是像挂在天上一般,遥不可及。同时,为了节省开支,又能帮到迟冰,也为了能更好地陪在儿子身边,卫晓青主动提出留在星星幼儿园打杂。
城中村的天台虽然简陋,但视野和阳光极好。卫晓青在厨房中忙碌时,时常突然被眼前的画面惊住——
火红的晚霞像是天边的火山,岩浆般的云彩铺满半个天空。暖润的金色涂抹在迟冰身上,如同历经火山喷发的炙烤和历练,化作一道光,照亮这些小星星。她在散发着阳光味道的床单中穿梭,一群来自星星的孩子在她身后追逐嬉闹。
孩子们从星星上,穿过无尽黑暗,追光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