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山市市区内早八的主流干道，趴满了各式车辆。喇叭声，人潮声，声声刺激着顾晓的耳膜。她捂住双耳，旁人向她投来异样眼光，那目光透着冷漠和诧异。
顾晓放下手，拽紧冷冰清的衣角，迈着生疏的步伐，吃力地跟在她身后。
从富甲村跑出来，替妈妈看看这个世界，可这世界处处透着陌生。这让顾晓感到恐惧和失望，“不是这样的，书里讲的外面的世界，不是这样的。”
“习惯就好了。”
富甲村没有这么多车，周边的人开口即悦耳且易懂的普通话，顾晓不敢张嘴，她的口音烙印着富甲村的印记。此刻，她想摆脱富甲村所有烙在自己身上的印记，却力不从心。
“我被封住了，一定是这样。”
顾晓恍然明白过来，顾大壮曾经让李半仙把她封印在富甲村。李半仙“请来”一把锁头，上面刻着顾晓的“生辰八字”，把它锁在百川桥中央，钥匙被扔进汛期湍急的河水里。
顾晓站在桥面上，她知道此刻即使她跳进水里也捞不到钥匙。书里讲过，这叫“刻舟求剑”。她不能站在原地，得跑起来，可得先站起来。
三年前逃跑失败后，顾晓双腿受到重创。即使这样，顾大壮都没让她去医院，只是把医生请回家里。医生得到的顾大壮的意思是，不能接好顾晓的断腿，只保命就好。
顾晓哭着求医生，见医生为难，给出折中选项——
她只求医生告诉她如何能让自己再站起来，走路。
医生碍于良心偷偷告诉她，骨折正常需要手术，切开皮肉进行断骨复位，可能还要打入钢钉。术后用石膏和夹板进行固定，配合康复来帮助恢复行走能力。
但顾大壮不会送她去医院进行手术接受正规治疗的。
唯一的好消息是顾大壮当时用的是木棒，也没有使全力，让顾晓的双腿没有彻底横断。
她偷偷藏在卫生间，把水流开到最大，将《我与地坛》音量开到极限。咬紧毛巾，手伸向自己有些变形的断腿，隔着青紫的肉皮能摸到腿骨断裂的茬口，顾晓双手扳住自己的腿，摸索着进行复位。
顾晓能清晰地感觉到，骨头断裂拼接间发出的摩擦声，言语无法形容的疼痛让她几乎晕厥。
“不能睡过去，不能睡过去。”
看着紫黑的双腿渐渐复位，她张开嘴使劲哭，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毛巾滑落，上面血红的牙印似乎在替顾晓发出心底的呐喊。
双腿传来的剧痛却让顾晓感到欣慰，至少说明神经还没有完全损坏。
双腿复位只是开始，顾晓用四块木板分别夹在两腿两侧，忍着再次袭来的剧痛给它们进行固定。
缠绕在两块木板之间的绳子每扎紧一次，顾晓嗓子里便会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嚎，音色里夹杂着压抑。
医生再次来复查，吃惊地问她，“你是怎么做到的？”顾晓没有答话，看向窗外的小鸟，陷入沉思。
这还没完，她按照医生偷偷教的方法，给自己进行康复训练。
她拼命让自己站起来，不敢让别人发现自己的举动，就偷偷在卫生间对着镜子练习。
一年后，她第一次不用借助轮椅的扶手，缓缓地，浑身颤抖，双腿呈X形地站起来。顾晓看着镜子里满头大汗，脸蛋红扑扑的自己，笑着流出眼泪。
往后半年间，顾晓每天给自己打气，“顾晓，你可以，你的腿可以走，可以跑，可以跳，你要去看外面的世界。”迈出第一步，第二步……每多迈出一步，距离外面就更近了一步。她不记得自己摔过多少次，但每一次都会爬起来。
同时，顾晓还要隐藏起自己身上的摔伤，防止顾大壮发现她的“秘密”。
两年后，顾晓虽然步伐不连贯，但至少可以做到自己独立行走。
顾晓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之前她最信任且喜欢的马小武。她想等自己逃离富甲村后，向外面的世界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再告诉他。
然而……
思绪让顾晓不知不觉地松开手，超过冷冰清两个身位。
一辆汽车从她身旁飞驰而过，尖锐且刺耳的鸣笛声让她双手再次不自觉地抱住头，下意识蹲在地上。双腿的力量支撑不住，她只能坐在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
“红灯。”
冷冰清淡冷地抛出两个字提醒顾晓。顾晓看向马路对面的信号灯，茫然得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路口信号灯变成红色，是什么意思。
“顾大壮没教过你红灯停，绿灯行吗？”冷冰清问完后也自感多余，不再吭声。
此时信号灯变成绿色，两边的汽车都停在白线外，冷冰清率先走向马路中间。顾晓想拉她，手却一空，等她艰难地站起来，信号灯发出急促的蜂鸣声。
同时倒计时的数字在闪烁，9，8……
身后的人抓紧最后几秒绿灯的时间，向马路对面跑去。顾晓不知所措，只能跟着身旁的人一起跑，双腿迈步的频率不断加快，却左脚绊住右脚，身体失去平衡，直挺挺地摔在马路上。
情急之下，顾晓哭着喊，“我想回……”此刻，她想起来，自己没有家可回。
“我要回去……”
“你知道回去，意味着什么吗？”冷冰清打断顾晓的话，“你得对得起你爸。”
顾晓将头埋在双腿间，无声地哭泣，双肩不停地耸动，她知道冷冰清嘴里的“爸”是指冯赖子。
路口另一侧，一辆派出所巡逻警车停下，两名民警迅速下车，直接来到停在路边车位里的吉姆尼越野车前面。一名民警四处张望后，歪头朝挂在肩膀上的对讲机讲话，只见他嘴角快速张合，另一名民警在查看和确认发动机编号和车牌号。
冷冰清抓起顾晓的手腕把她拉起来，“你确定要回去？”顾晓另一只手抹掉眼角的残泪，狠命点头，又摇摇头。
“在这之前，我要去一个地方。”
富甲村后土地庙。
顾晓跪在神像面前，双手合十，两眼紧闭。冷冰清悄无声息地走到顾晓身后，双手搭在她双肩。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顾晓毫无征兆地冒出如此一句话，让冷冰清浑身一激灵，不等她反应，顾晓突然转身，抓住她的衣领。
当冷冰清被拉到顾晓面前的时候，她看到顾晓原本的娃娃脸，此刻狰狞惨白似鬼，双瞳里充满仇恨和阴郁。
冷冰清脖子一紧，她想伸手去抓顾晓，却怎么也碰不到。
“我没记错的话，是你把我卖给顾大壮的……”顾晓嘴里迸射出的话语被生生打断，杜春瘸着腿，两手将她拎起来。
“姨姐！”沈千寻扶起冷冰清，掐住人中，不停地呼唤。冷冰清一只脚已经迈进鬼门关，又被拉回到现实。
“大春哥，你也帮他们欺负我？”顾晓挣脱不开杜春的双手，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杜春心像是悬在半空中，空落落的。
“你帮她，不帮我？她是人贩子，要不是她把我卖给顾大壮，我能有今天？我亲爹怎会落到如此地步？”
“我谁都不帮。”杜春不知该如何应答。沈千寻站出来替他解围，“她做的事，自有法律来处理，你这么干，对得起赖子叔吗？到现在他还昏迷不醒，他若知道你这么干，还会醒过来吗？”
顾晓浑身一激灵，像是刚刚附体的厉鬼从她身体里抽离，泄掉瞬间爆发的戾气，面相渐渐恢复如往日。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做了什么，不需要任何人替我承担，顾大壮是我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