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山亭省道上,杜春独自坐在黑色大众车内,手铐在后座的扶手上。雨线打在车窗和车顶上,噼啪的脆响,像是敲击在杜春脑子上的鼓点。
按照念家客栈留下的两个男孩,以及逃走的冷冰清和陈艳梅非彼即此的推断,冷冰清若不是他的亲生母亲,一定是沈千寻的妈妈。
在冷冰清逃走那一刻,杜春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她的儿子。
当时,冷冰清祈求他别回头,话里话外明确表达她要继续寻找自己的孩子。冷冰清嘴里要继续寻找的孩子,既不是他,也不是小白兔,而是他们其中一个人的姐姐,是冷冰清第一个被拐卖的女儿。
然而,冷冰清却骗了他。
在锦山市柳旭家对面房顶,冷冰清清楚地告诉过寻亲小组,她恐高。
恐高还敢跳伞?
想清楚这些,杜春脸上恢复往日的匪气,他看向车外,小白兔正用警用大衣盖住老刘的尸体。眼泪顺着杜春棱角分明的脸落在手上。
杜春清楚,冷冰清在背后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他当时没有回头,就再也回不了头了。小白兔揍他,一点也不冤枉,他是故意放走冷冰清。
这一切,老刘清晰地看在眼里,却没拆穿他。
此刻,小白兔用自己的衣角擦去老刘残留的泪痕。杜春后悔了,他吐出嘴里的手铐钥匙,打开手铐,推开车门,潜入吉姆尼。连续四五辆大货车呼啸而过的噪音掩护下,他发动车辆,迅速挂上倒挡,借着货车遮挡,往凤山亭开去。
冷冰清是在他手里逃走的,他要亲手找回来。杜春剑眉紧锁,见小白兔和吴支队没追过来,他逐渐放慢车速,仔细观察省道。
一公里外的弯道路边,几块银灰色的车漆碎片引起他的注意。杜春将吉姆尼停在路边,踮着脚跳下车。
杜春低头,脚下省道柏油马路边缘的泥土里,隐没着汽车轮胎印,旁边残留泥土脚印。他用手大体测量了一下宽度,大致符合面包车标配轮胎的尺寸。
杜春跑到省道对面,草根新折断的痕迹就此消声匿迹,他站在路边,回望撞击老刘的方向,撞击老刘的时候,面包车没有亮起过刹车灯,也没有减速的迹象,加上此处轮胎车辙印等情报和痕迹……
脚印鞋底花纹,不难分别出是冷冰清所留。轮胎痕迹基本上能确定,是属于撞死老刘的那辆面包车。
面包车停在此处,有人接走了冷冰清。
杜春脑海里像是抽签一般抽出三个字:陈艳梅。
雨水从杜春攥紧的双拳滴落在脚下的水坑里。
杜春奋力转身,拉开吉姆尼车门,用力过猛,受伤的膝盖传来剧痛,他从衣服上扯下一段布条,捆在受伤的膝盖上,用尽全力拽住布条。
杜春昂起头,闭紧双眼,膝盖钻心的疼痛让他额头渗出冷汗,混着雨水,小腿逐渐发紫且麻木。杜春张大嘴,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号。
陈艳梅这三个字,此刻不再是隐藏在暗处的鬼魅,如果冷冰清不是他的亲生母亲,那就是陈艳梅。
杜春站起身,踮脚试着走几步,再次转身钻进车内。这次,车速越来越快,向面包车逃逸方向追去,奔向真相。
***
十五分钟以前,在杜春发现车辙印的省道拐弯处,套牌银灰色面包车急刹在水坑里。
面包车侧门拉开,冷冰清不得不踩着水坑才跳进车内,“你停车就不能离水坑远点?”抱怨声传进驾驶面包车的李半仙耳朵里。
他回头谄媚地笑着,看着冷冰清,贱兮兮且口齿清楚地唤她。
“梅姐,咱去哪?”
“冷冰清”面色冷硬,目视前方,对于李半仙对她的“尊称”没有丝毫不适应。
“冯赖子死了吗?”
李半仙赶紧汇报自己得来的情报,冯赖子已经醒了,并且已经招供。
雨雾瞬间变成雨线,扎在破损的面包车前挡风玻璃上,雨水渐渐渗进车内。厚重的乌云遮挡住大半阳光,照不亮面包车内。
“冷冰清”随手抹去短发上残留的雨水,在山林里跑路时,刮坏的裤脚紧箍在小腿上,像是无形的枷锁,紧紧锁住她的双腿。她随手撕下裤脚,露出黑亮且健康的小腿。
她俯身前倾,看向车外的大雨,仅有的光亮照在她的脸上。但很快,她再度隐入黑暗,阴狠的气息从双眼开始蔓延到车内。整个面包车里都充斥着陈艳梅才有的阴冷且潮湿的味道。
李半仙不禁浑身打冷战,换挡的时候手脚慌乱,面包车发出刺耳的哀鸣,前后耸动三五下,无力地停在省道中间。
“梅,梅姐,车刚才撞坏了,估计开不了了。”李半仙吓得口吃,慌乱解释道。
陈艳梅面无表情,看了眼周围环境,四下无人,对面一辆警车和救护车疾速而过,前后再没有车辆。她身体前倾趴在李半仙耳边,轻声问他:
“你刚才是奔着杜春去的?”
李半仙像是重新打足气的皮球,立马发起狠,“要不是这个杜春,老子现在还在富甲村吃香的喝辣的,我一定要弄死他。”
话音未落,李半仙突然钉在座椅上。
陈艳梅拉出安全带,以眼不见的速度缠在李半仙脖颈上。看着不断挣扎,眼珠突起的李半仙,她嘴角露出邪笑。
“我们的合作,到此结束。”
李半仙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脖子上拉扯安全带的手渐渐无力地垂下,眼里满是不甘和悔恨。
陈艳梅从扶手箱摸出打火机,实验性地擦出火苗,拉开车门走下车。她打开油箱盖,将刚才扯下的裤腿塞进油箱,打火机再次擦出火苗,放在油箱盖板下面。
汽油逐渐浸透布料,蔓延出深色的阴影,在即将吞噬到火苗的时候,一颗石子打在打火机上面。
火苗跳跃着,随着打火机跌落在地上,像个顽强的死士,不肯熄灭。
陈艳梅抬头看天,雨已经停了,但她的事还没完。杜春挡在面包车的车头前,露出半个身子,先瞥了一眼李半仙已经死透的尸体,又死死盯住她。
双眼充满遗憾,不甘和震惊。杜春剑眉倒立,喉咙不自觉做出吞咽动作。
喘息间收割人命,除了陈艳梅,再无其他人能使出这等干净利索的手段。
头顶乌云罩起,天色瞬间暗淡。
杜春像是被卷入云层中,思路随之翻滚,他仿佛开了天眼,俯视着1994年黑林市郊区荒地窝棚,简易产房中抄起剪刀刺向身旁同在分娩的产妇的梅子。
杜春剑眉拧成疙瘩,梅子的面部五官从模糊到清晰,单眼皮,小嘴巴,杜春闭眼再睁眼,梅子的五官无缝切换成眼前的这个人。
“你是梅姐。”
杜春嘴角抽动,挤出不可置信但笃定的答案。陈艳梅昂起头看着杜春,不否认更不承认,眼角余光瞥见地上打火机跳跃的火苗。
“刚才,我问你的问题,还没回答我。”
陈艳梅清楚,她没回答杜春的问题是,她到底是沈千寻还是杜春的亲娘。此刻,她却突然暴起,冲向杜春,将他扑倒,两个人顺势滚进省道旁的路基下面。
裤腿布料吃透了93号汽油,吐出油液,滴落在打火机垂死不灭的火苗上。火舌顺势反向扑进油箱,爆炸声震得杜春脑仁生疼,银灰色面包车裹着李半仙的尸体,在爆炸的火势中燃成灰烬。
杜春眼看陈艳梅踉跄爬起来,走向吉姆尼,车轮转动向凤山亭驶去,不多会,车头调转隐入省道旁的树林里。
面包车只剩下一副焦黑的车架子,浓烟腾起,呛得杜春睁不开眼,张不开嘴。
杜春挣扎着爬起来,抬起毫无知觉的一条腿,重新踏上省道的柏油马路,拼命向前追去。
“真正的冷冰清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