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千寻刚迈进支队大门,才得知吴支队已经返回黑林。整个支队人人面色凝重,他来不及多想,直接来到吴支队办公室。
“老吴,这事确实为难你了。”话音随着茶缸落在桌面的声音,传进沈千寻的耳洞,暂停了他推门而入的动作。
“老刘只能算是支援我们工作,带队前往凤山亭的是我,而且人都不在了,于情于理,都应该由我来承担责任。”
沈千寻听明白了,市局领导命令吴支队返回黑林,是着手处理刘叔牺牲,以及嫌疑人逃逸事故的责任。
“我先和你通个气,你先停职,沈千寻也一样。”
沈千寻心里咯噔一下,从门玻璃里看到吴支队的影子,像是原地拔起的大葱,直接站起来,厉声反驳领导。
“千寻卧底任务完成得十分出色,我是领导,当时事故发生突然,和这孩子没啥关系。”
“你先坐下,就你护犊子这副德行,不放手年轻人怎么成长?怎么学会承担责任?”
领导丝毫不让步,态度严肃,语气威严地回应吴支队。两秒钟后,似乎情绪有所缓解,苦口婆心地安慰吴支队。
“你也没必要把责任全部揽到自己身上,调查组已经从黑色大众车里的行车记录仪,还原了整个事故过程。是老刘让杜春单独和冷冰清接触,你只是没有反驳。”
“既然有记录仪为证据,你们也应该清楚,在冷冰清潜逃前,我已经命令沈千寻退出这起案件调查,卧底行动已经结束。”
在政工领导面前,干了大半辈子刑侦的吴支队,立马抓住谈话的漏洞,再次给沈千寻开脱。领导面色凝重,无力反驳,但他却摸到一丝不寻常。
“二商店焚尸案还没结,你为啥让沈千寻退出调查?”
吴支队没有说话,而是起身从背后的文件柜里抽出一个档案袋,缓缓抽出一份鉴定报告。领导没有看,“说结论。”
“锦山找到柳旭后,我们给沈千寻的DNA检材做了比对,谁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按照办案回避原则,我们让他从锦山市返回黑林……”
谁都没想到,绕了一大圈,横跨二十年的结点,居然在沈千寻身上。
当时撬开胡子明的嘴,是突破案件的关键节点,老刘再次拉沈千寻入局。紧接着,从胡子明口中的线索结合焚尸案尸体检验结果,推断出二十年前,陈艳梅是念家客栈的真正“老板娘”,且还活着。
按理说这时候应该让沈千寻撤出来,然而,杜春当时在凤山亭的情况危急,也碍于藏在暗处的陈艳梅一直没有现身,沈千寻与寻亲小组关系甚密。黑林支队派人前往凤山亭富甲村,他成为不二人选。
一声叹息后,领导站起身,不再多说。
趴门缝的沈千寻听得云里雾里,还在愣神的工夫,吴支队已经送领导走出门,和他撞个满怀。
“干哈呢你这是,竟特么添乱子,滚进去。”吴支队收起刚才护犊子的“霸气”,张嘴对沈千寻命令道。
沈千寻目光落在吴支队桌上的档案袋上,此刻办公室里只有小白兔一个人。
沈千寻有些犹豫,但过不了多一会,吴支队就会回来。他直接拿起档案袋,从里面抽出一份DNA比对情况说明。
简短的两行字和检验人员的亲笔签证、印章,将沈千寻的命运彻底定格在这份材料上面。
两份检验样本,1号是他,2号是二商店焚尸案女尸。经过技术队检验对两份样本的特定座位位点比对和复检,确认1号与2号样本系生物学母子。
沈千寻结结实实地坐在地上,浑然感觉不到屁股传来的痛感。大半年来,想找到自己家人的内心原动力在此刻彻底泄光,分毫不剩。
此刻,他想哭,却连流出眼泪的力气都生不出来,他不知道吴支队何时回来,直到抽出他手里的情况说明,随着纸张破裂发出的呲啦声响,沈千寻才抬起头,双眼无神地看向吴支队。
“既然你都知道了,就回家好好休息。”
沈千寻依旧坐在地上,丝毫没有站起来的意思。沈千寻此刻终于明白,吴支队总让他回避,原因就在于,他是焚尸案女受害者的儿子。这种直系亲属关系,必然会影响他在办案中的客观公正。
吴支队安慰道,“你不是没有家人,二十年前,你妈妈和沈渊把你带回家,他们就是你这辈子的家人,还有我们这几个看着你长大的老骨头,还有整个黑林支队……”
吴支队哽咽,说不下去了,但没有去扶沈千寻,他默默转身收拾自己的东西。好半晌,他收拾好自己情绪,轻声解释:
“本来,你刘叔没想对你隐瞒,都是我的主意,我想等案子了结,再和你说出实情。”
“刘叔”二字,像是开启沈千寻身上触感的开关,眼泪毫无意识地缓缓铺满脸颊。一滴,两滴,逐渐汇聚在颌下,凝成更大的泪珠,砸向地面。
眼泪像是大半年来所经历的一切,混着各色情绪,尽力释放:父亲沈渊牺牲的悲伤和无助,迷糊间被动接受卧底任务,眼见迟冰、周沐辰、柳旭和顾晓在拐卖后的各自挣扎,刘叔牺牲,与杜春决裂……
亲生母亲惨死像是一把无形的剪刀,毫不留情且干脆地剪断这根无形的细线,这些捆在一条线上的情感瞬间断裂,分崩,离析。
“为什么会这样?”
沈千寻再无压抑内心情绪的力气,任由它们肆虐横流。他张大嘴,喊破喉咙,却依旧发泄不了心中的悲伤。
良久,吴支队都没再安慰他,只是回头淡淡问了句,“你还能自己站起来吗?”见沈千寻不动,他又走回办公室,将东西重重地砸在办公桌上,手掌更重地拍在桌面上。
击打声震得窗台上君子兰的枝叶微微颤抖,窗外树梢上的麻雀惊得四散飞去。唯独沈千寻,依旧躺在地上,纹丝未动。
“你还是警察吗?现在,我命令你站起来!”
沈千寻坐起来,面色毫无波澜,“我是警察?我连自己亲妈烧死在自己面前都没找到是谁干的,甚至连自己亲妈的身份都不知道,我还是警察吗?”
此刻,吴支队忽然意识到,他已经停职了,已然没有资格再命令沈千寻。他再次拿起自己的东西离开,打开门的那一瞬间,他回头轻飘飘地提醒:
“走的时候把门带上。”
门关上那一刻,吴支队微弱却清晰的音色飘进沈千寻耳朵里。
“你爸和刘叔,白死了。”
一股电流从沈千寻头顶直击到脚底,也点亮了支队大门口的警徽。沈千寻站起来,看向窗外,何止是沈渊和刘叔,还有老关头,齐俊鹏和金佛爷……
飘忽的目光落在档案袋上,沈千寻起身整理,一张物证照片映入眼前,他手指颤抖地捏起照片,是二商店焚尸案哈弗H6汽车中,翻出为数不多的有用物证,月牙形状的金属物件。
老刘经过多方走访和查阅资料,确定月牙金属物件是民间业余跳伞爱好者的救命工具。跳伞过程中,如果出现故障,发生主伞打不开的情况,会利用这个月牙钥匙打开副伞,保证安全落地。
刘叔牺牲前,最后的遗言里,没有交代完的“月牙”,原来是把钥匙。
手机短促的震动让沈千寻回过神,解锁,屏幕显现的是上一次锁屏前最后的操作界面——
冷冰清在黑林医院诞下的男婴留在纸板上的手脚印。
沈千寻没有再犹豫,现在不能把这个线索交出来,如果交给支队他将无法跟进调查。神经此刻逐渐恢复过来,杜春逃走前和他说过的一句话浮现在脑海里。
“他们好像找到亲娘了……”
这句话包含的意思很明确,一定是冷冰清知道什么内幕,告诉了杜春。未知不可猜,此刻有更重要的点需要他捋清楚。
吴支队似乎想起什么,已经闪出去的半个身子又转回办公室。
“千寻,你刚才用了一个词,‘逃跑’。你真认为大春会畏罪潜逃?换句话说,你真相信大春会故意放走冷冰清?”
沈千寻愕然,经吴支队如此提醒,他和杜春一路经的事历历在目,不禁自言自语。
“是啊,大春再迷糊,他也不会这么干。”
“冷冰清为何回到凤山亭富甲村的土地庙认罪伏法,却又在省道选择潜逃?她再次逃走动机何在?”
吴支队见沈千寻陷入沉思,已然从悲痛中走出大半,他犹豫半刻,压低嗓音,轻声提醒,“我回来前,凤山亭郊区分局刑警队,已经对吉姆尼进行全方位勘查,提取出手铐上冷冰清的汗渍,里面有她的DNA,另外,在车内提取了杜春的指纹和掌纹。”
沈千寻惊讶地抬头看向吴支队,他带有提醒意味的目光落在没关机的电脑屏幕上,此刻他说出这些侦查工作进展,无疑有违规嫌疑。
吴支队见沈千寻醒得差不多了,便离开办公室,这次是真的离开。对于他来讲,自己和老刘都老了,是该给年轻人让地方了。即使没有老刘牺牲、冷冰清半路逃走的缘故,吴支队也打算等案子了结后申请退居二线,换个“清闲”的部门养老。
面前的谜团还未清晰,沈千寻此刻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新上线还在试用阶段的DNA比对新系统发出清晰且确定的报警沈千寻像个有反侦查经验的犯罪分子,戴上手套,挪动鼠标,点开系统报警界面。
铐在冷冰清手腕上的手铐提取出的DNA,在录入新系统的时候会自动与已经入库的DNA数据进行比对,若有结果会弹出报警界面。
冷冰清所比对上的样本,来自杜春。
当时出于严谨考虑,沈千寻在林北市岗西平房,曾偷偷采集杜春的DNA用于和齐俊鹏做亲子鉴定。杜春的DNA样本信息也早已录入数据库。
冷冰清与杜春为生物学母子关系。
沈千寻浑身冒出虚汗,头发紧紧贴在头皮上。他再调出凤山亭郊区刑警队传回来的杜春的指纹和掌纹,掏出手机,连接打印机。
点击打印,他心急如焚地看着打印界面转着小圈圈,扭头发现打印机电源正拖在地上,沈千寻赶紧插上插头。片刻后,打印机启动,指示灯亮起,开始工作。吐出的却不是相纸,而是A4纸,上面排满宋体字。
沈千寻反应过来,在自己的打印任务前,打印机有未完成的任务,通电后,它会优先完成排在前面的打印。
他耐心地站在打印机前面等着,陈艳梅三个字不断从打印机里吐出来。沈千寻额头发烫,他抓起A4纸首页。
冯赖子在凤山亭刑警队的第二次审讯笔录。这应该是凤山亭刑警队从冯赖子嘴里拿到念家客栈的线索,立马与吴支队联系,他正准备打印出来,领导却突然登门。吴支队顺手把打印机关了,却不承想,让他误打误撞,率先拿到冯赖子的口供。
“他醒了。”沈千寻自言自语。
他抓起笔录,一目十行快速翻看,不多会,他开始头皮发麻,冷汗直流。他直接坐在打印机旁边,每打印出来一张新笔录,他迫不及待地抽出来,看完,再焦灼地揪出还未打印出来的下一张纸。
笔录在身旁一张张落下,逐渐摞起半指厚。沈千寻一层层扒开这大半年寻亲小组在路上不为他所知的另一面。
最后,沈千寻指腹传来不同于A4纸的滑腻触感,二十年前冷冰清在黑林医院诞下男婴的手脚印从打印机吐出来,印在相纸上……
沈千寻抓起相纸,飞奔离开支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