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整个富甲村净水泼街,村道两旁的树叶都经过冲洗,散发着清新的味道,就连大黄狗也甩着身上的水珠,欢快地跟在村民身后。
顾家老宅经过一夜抢修,从外表看焕然一新,新换的房顶和加固的墙面,透着木材和水泥的味道。院里屋内,处处贴着大红喜字和拉花,基本上全村老少都聚在周围,几十张长桌的流水席,在村道排出近百米。
百川桥尾,冷冰清推开冯赖子,拉过杜春的手,挽在自己胳膊上。“母子”俩缓缓走向桥中间,冷冰清嘴唇以眼不见的幅度轻轻蠕动,借助婚礼进行曲的节拍,悄悄说道,“晚上想办法拖延时间,我们去救你。”
杜春脸上没有半点“新婚”的快乐,剑眉紧锁,以同样的方式小声回应,“还有顾晓。”
冷冰清没有回应,迎着阳光挽起身旁的儿子,向桥中央缓步走去。
顾晓的轮椅压在黄线上,早已经等候在桥中间,她头戴纯金凤冠,身穿一身红衣,与桥栏杆上的红绸遥相呼应。身旁的顾大师身穿白色西装,脖子上系着红色领结,双手握在胸前不停揉搓,仿佛急不可耐地准备迎接自己的富贵大运。
冷冰清和杜春走到黄线前,两个人迟疑未定,顾大师耐不住性子,伸手想把杜春拉过来,却被冷冰清打断。她看了眼杜春,缓缓将他挽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放在顾晓的手背上。
“亲家,我滴大贵人,咱以后就是一家人,有啥子舍不得嘛。”
兴奋得忘形的顾大师,情急下吐出方言。冷冰清没有搭理他,目送着杜春抱起轮椅上的顾晓,坐进奔驰迈巴赫后座。车门关上那一刻,她闭眼双唇蠕动。
等顾大师上车,迈巴赫顶着前机盖上的大红花,朝着富甲村顾家老宅方向驶去。
在冯赖子的提醒下,冷冰清坐上第二辆婚车。
老宅门前百米宴席上,村民频频向冯赖子和冷冰清敬酒,不多会两个人被人搀扶着回到别墅客房休息。
房门关上那一刻,两个人同时坐起身。冷冰清走到窗前,双手打开窗户,望向桥对面的百米婚宴。
“天黑后,你先去熟悉村子里的地形。”
“啧,今晚,只能救一个人走。”
冷冰清没在意冯赖子的话,杜春腿上的伤还没好,顾晓又坐轮椅,他们“两口子”还真不能随便逞能,不然一个都带不走。
“带大春走。”
屋外传来拉扯的响动,顾大师的声音紧随其后传进门缝,“李大仙,今天可是我的大日子,今晚你不能走,得等明早才能离开,我们大醉不归。”
作为富甲村名人的顾大师,他的女儿娶女婿,自然要大操大办且风光热闹。宴席上的村民们推杯换盏,直到夜幕降临,都没有散去的意思。
眼前的场景,正符合顾大师的心意,越热闹越不会出事。酒席中几个没喝酒的年轻村民,是他安排藏在人群中的眼线。这些人表面和村民一样参加婚宴,实则目光在不停地瞥向老宅。
老宅内的院子里,也有顾大师安排的手下,土屋里时常传来他们故意发出的嘈杂,搅扰得烛台上的火苗随机跳跃。
杜春坐在床边,屏气后呼出一股浊气,头上的红盖头掀翻,落在脚上,他等这一刻等了许久。
面前坐在轮椅上的顾晓纹丝未动。
“我……”
“你先别说话,我有个条件,先看你答不答应。”
一整天,杜春一直想再次找到和顾晓独处的机会,现在终于实现了,他正要开口把顾晓的身世和盘托出,却被她打断。杜春想不出她既然已经答应结婚,现在又要提出什么条件,便点头示意顾晓继续说下去。
“我们算是新人,对吧?”
杜春不明所以,依旧点点头。
“不,我说的新人,不是这个新人,就是我们都是新时代的年轻人,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结婚生活在一起,你懂我的意思吧。”
杜春不懂,但还是点头,算是表示赞同。
“我是说,我们应该先有法律保护,然后才能在一起,在一起生活。”顾晓有些羞涩,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看向杜春的目光落在床边。最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出口的话是什么意思,默默低下头不再吭声。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先去登记结婚,有了结婚证才能一起生活?”
杜春直男神经终于搭上,明白了顾晓的意思,出口替她“解围”。顾晓慌忙点头,再点头,一次比一次用力,“我们今晚什么都不做,等明早让他以为我们已经是夫妻了,再去镇上登记领结婚证,你看可以吗?”
杜春浑身舒展,放松地靠在床头,他从来就没想过,自己会和顾晓真结婚,“放心,都听你的。”话音刚说出口,杜春就有些错觉,随即一股难以言表的情绪涌上心头。
如此单纯且善良的顾晓,他该如何开口,才能不伤害到她。
“你,上过大学吧?”
顾晓似乎明白此时杜春的尴尬,主动找话题。杜春坐起身,抓起桌上的水壶,倒出来的却是酒。
“上过。”
“是什么大学?985还是211?你学什么专业的?”得到杜春上过大学的肯定答案,顾晓满脸兴奋,浓艳的妆容挡不住她孩子般的稚气。
“我,不是什么知名大学。”
杜春支支吾吾间,忽然脑子里闪出一个计划,拿定主意,直面且如实回答顾晓的问题,“我上的是警校,学的是刑事技术。”
顾晓双手托腮,好奇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异样,“那,你是警察喽?”
杜春浑身僵硬,他习惯性地摸出漱口水,两腮快速且有力地抖动,随着喉咙耸动,直接吞咽进肚子里。漱口水的清爽从口腔一线传导至胃里,却把刚刚积攒的勇气浇灭。
犹豫半晌,杜春抓起刚才倒进水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杯子落在桌子上,眼睛里随之恢复往日的匪气。
“我不是警察。”
顾晓转动轮椅,向他靠近,“为什么?”
杜春借着酒精迷糊的眩晕感,痛感迟钝的麻醉劲还没过,对顾晓扒出心中的那根刺。
***
2015年警校毕业前夕的一天早上,杜春还躺在警院的寝室里,急促的电话震动声将他提前叫醒。
“杜春?”
“嗯,哪位?”不耐烦的音色混着宿醉后残留的酒气,传进话筒里。
杜春迷糊着睁开一只眼,慵懒地看眼来电信息,是一长串的陌生号码,归属地不详。电话里传出后面的话,将他激得睡意全无。
“你在孤儿院长大,但你有亲人,如果你想见他们,今天上午十点,来念家客栈,过时不候,以后也别再想找到他们。”
不等杜春反应,对方也不等他回话,直接挂断电话。
杜春像兔子一般跳下床,拍了拍木头旮瘩一样的额头,耳鸣中传来室友的不满,“大春,手机能不能静音。”“谁啊大早上就来电话,还让不让人考试了。”
不是做梦,也不是幻觉。
反应过来后,杜春立马回拨,“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you……”他坐在地上愣神,想不到进考场前,一道两难的选择题先摆在他面前。
不知道过了多久,闹钟声将他拉回眼前。
今天是公安联考,若不去参加考试,等于放弃了当警察的机会。
“你为啥考警校?”
耳边响起前一天黄昏,在火山岩浆般的火烧云下,小白兔问他的话。想到自己的回答,杜春立马起身离开宿舍。他之所以选择读警校,就是为了寻找自己的亲人。
在黑林福利院,杜春是最顽劣的男孩,可杜院长和老师对他却格外疼爱,他一直在那里过着衣食丰盈无忧无虑的集体生活。
随着年龄增长,青春期时杜春就经常问自己,他的亲人在哪?他们是什么样的?如果自己和他们在一起,会是啥样的生活?
人就是这样,总是对另外一种没有经历的生活充满好奇,甚至是向往。
杜春将心里的疑问抛给了杜院长,院长告诉他,“等你成年后,自己可以去寻找家人,到时候就什么都清楚了。”
唯有警察这个职业,能帮助他尽快找到家人。
杜春赶到念家客栈,像土匪一般破门而入,可每个房间都翻遍了,连个鬼影都没有。此时杜春才发现,还未到早上八点,他搬过一把折叠椅,在客栈里坐等电话里的人。
时针像是乌龟一般,缓缓爬到阿拉伯数字十点的位置,客栈内外依旧静得只有杜春一个人的呼吸声。
十点半依旧,十一点还是如此。
正午的阳光依旧照不进昏暗的客栈,那个人也一直没有现身。
杜春冲到院子里,对着半空的小鸟放声大吼,“你特么是谁?出来!”
焦灼的怒气宣泄后,杜春意识到自己可能被骗了,可为时已晚,他错过了公安联考的考试时间。
杜春在院子里呆呆地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其间,他拒接所有同学和老师打来的电话,最后无奈地关掉手机。
事已至此,后悔无用。
杜春连续扔掉三个漱口水包装袋,按照他不多的刑侦经验,念家客栈不会那么简单。他仔细查询早上的来电号码,怀疑对方使用的是网络电话。他目光落在客栈前台木桌上的大头显示器。
此时天色渐暗,院外传来响动,随后从门口走进来两个人……
***
杜春摇晃着站起身,背对着顾晓,拿起酒壶对着嘴,浓烈的酒液顺着喉咙进入胃里,火辣辣的灼烧感,似乎让杜春重温那段火烧炙烤的过往。
“他们是谁?”
“今天在桥上送我来黄线这边的两个人。”
“后来呢?”
“后来?后来加上小白兔,我们四个人组成寻亲小组,开始摸到念家客栈的秘密,有一本记录当年拐卖孩子信息的账本。再后来,我们顺着账本找到了几个孩子,并帮助他们寻找各自亲人。”杜春故意省略这一路艰辛过往,也有意没有提及焚尸案,简明扼要地放出重点。
顾晓顾不得泪水打花的妆容,拿起杜春刚才用过的杯子,把水壶里残留的最后一点酒倒进去,双唇粘在杯口,先缓后急地喝光里面的酒。
她手里捏着杯子,继续问杜春:
“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们来到锦山富甲村,因为账本里最后一个孩子在这,我们要带她回家。那个孩子就是……”
杜春费尽心机,即将要说出最后的答案,后脑一沉,重重地摔在地上。两片眼皮犹如绑了秤砣,拼命往下坠。杜春没了知觉,眼前的情景像不是自己双眼传进大脑的,渐渐地,酥麻感袭遍全身,他似乎出现了幻觉。
眼前的顾晓正从轮椅上站起身,缓缓走向他,蹲下身,温柔的掌心抚摸在他额头上,杜春拼尽全力想说出最后的几个字。
“账本里最后那个孩子就是你,顾晓,我是来带你回家的……”
嘴巴咧到极限,嗓子里却震动不了半点。眼前开始旋转,同时尘土、木屑、砖头纷纷落下来,紧接着眼前只剩黑暗,无尽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