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脸面膜从柳旭脸上滑落，随着气流搅动，在楼体外的半空中摇摆、下坠。
柳旭在临死前，才敢摘掉“面具”。
距离柳旭最近的杜春还差四步，纵使他动如脱兔，也来不及抓住柳旭的手，竭尽全力勉强抱住一只脚。随着巨大惯性，杜春的头朝下，整个身体越出楼外。
稍远一点的沈千寻冲上去也只是抓住杜春一只脚。楼体外两个人的体重，在重力加持下缓缓下滑，沈千寻完全拉不住他们，指甲断裂，胸口刀口撕扯，各处剧痛让他几乎晕厥。
冯赖子被眼前一切吓傻了，打在后脑的巴掌，让他稍许清醒。
“上手！”
冷冰清越过冯赖子，双手抓住小白兔腰带，整个人呈下蹲姿势，奈何她体重太轻，只是延缓了三人坠楼的速度。冯赖子像是丢了三魂六魄，出工不出力地抱住冷冰清腰间。冷冰清脸色彻底惨白，紧张和用力双向叠加下，浑身止不住地哆嗦。
“抓我干嘛？去拉杜春！”
解穴的手指精准点在冯赖子神经上，他立马上前抓住杜春另一只脚，自己脚蹬地，腰部发力。随着一声脆响，杜春和柳旭双双重新回到楼顶。
几个人大口喘气，力竭地躺在楼顶，暴晒一整天的水泥楼板，似乎要将他们烤干。冷冰清没来得及休息，直接跪在杜春身旁。杜春紧闭双眼，双手抱住自己一条大腿，急促呼吸却吸收不到半点氧气，脑壳炸裂地咬紧牙关。
“我没事，按住柳旭。”
经过刚才那一番折腾，柳旭浑身颤抖地蜷缩在楼顶，明显还没缓过来。人在自杀过程中，百分之九十九会后悔，此刻不用人按住，他也不会再跳楼。
“我以为你们来学校找我，是为了抓我。”
在寝室里发现自己脸上起小红痘时，柳旭知道在楼下等他的是沈千寻一行人，他知道这些人为啥来找他，因为在木家园小区，是他把沈千寻推到楼下。
“你为啥不跑？”
柳旭摇摇头苦笑，并没有回应沈千寻的问话。杜春紧逼着问道：
“你为啥要杀人？”
***
第一条催款短信随着闹钟同时蹦跳在手机屏幕上，柳旭知道自己还不起了。他决定回凤山亭，向家里“坦白”这件事。
直到寝室里同学都去上课，柳旭才爬起床，决定回凤山亭。
木家园19号楼2单元403门前，这是他们一家住得最久的地方。柳旭却没有家里钥匙，他在门前伫立许久，做好心理建设，大不了在“啥也不是”四个字从田沐口中蹦出前摔门离开。他鼓足勇气，抬起手，没等敲响家门，被父母的争吵声叫停。
“二十年了，我跟着你连个自己的房子都没有，我图个啥？”这是妈妈柳澜的声音。
“特么要不是你当年买个男孩回来，会搞成现在这样？”田沐的反驳声没有丝毫衔接地窜进柳旭耳朵。
“你是在怪我？早点说实话，至于造成今天这副局面吗？”碗盘破碎声中夹着柳澜绝望的音色。
“你个臭婆娘，简直是疯了！”
门里，父母争吵声像有穿墙的异能穿透防盗门。柳旭站在门外，心里已然没有半点波动，默默转身准备离开。
“你是403业主？”
快递小哥迎面与他相遇，柳旭茫然点头。
“有个快递是你家的，签收一下。”
快递专用文件袋里夹着另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只有一张照片。照片的场景里透着陈旧，四人围坐在一张简易桌子边，桌面上散落着一副扑克牌，角落里炉子上的水壶冒着热气。
照片背面打印着一行字：他们是来抢孩子的人。
“抢孩子？我是这个孩子？他们为什么要来抢我？他们又是谁？”
最后一句问话在柳旭脑子里反复循环播放，“他们又是谁？”柳旭心中清楚“他们”肯定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因为，柳旭见过自己亲生父母。柳旭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被人如此关注，这个“抢”字在他眼里翻腾跳跃。
沈千寻站在20号楼顶，观察着对面19号楼的住户，他不知道，此刻对面也有人在凝视着他。
19号楼房顶，柳旭藏在消防管道后，偷窥对面楼顶的沈千寻。照片中只有侧脸，柳旭狠命揉眼，依旧看不清沈千寻面部特征。
“你们到底是谁？是在关注我吗？”
他清楚，只有到对面楼顶，他才能得到所有答案。
柳旭脸上戴着笑脸面膜，不记得自己如何跑到对面20号楼房顶，也不记得为什么和在哪扛起木床板，或许是面膜不足以隐藏自己。他只记得双腿僵硬，透过床板拼接的缝隙，只能看见沈千寻的背影，似乎能听见呼吸，却看不清面部。得再靠近点，床板似乎很沉，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用尽最后吃奶的力气，冲向沈千寻……
等眼前的虚幻消失，柳旭感觉到身体下传来踏实的感觉。他已经重新趴在19号楼顶，目光再次落在对面20号楼雨搭外，冯赖子在拉沈千寻。柳旭顿感冷汗浸透全身每一根神经，四肢乏力酸软，让他虚脱般动弹不得。
“我干了什么？”
***
“你走吧。”
一直沉默地坐在楼顶的沈千寻，发出微弱的三个字。柳旭以为自己听错了，眼神复杂地看向小白兔。
“你走吧。”沈千寻如同复读机，音色语调音量以及内容，完全一致地重复着自己的话。
“小白兔，你特么疯了？他杀人了！”杜春吃力地站起身，推开想扶他的冷冰清，向柳旭踉跄着冲过去，没挪动几步，身体像是失去支撑，向前倒去。冷冰清想去扶，却有些来不及了。
柳旭下意识往门口挪动，脚步频率越来越快，转而变成奔跑。任谁在死过一次后，都不会放弃求生的欲望。
冯赖子扑上去，却还是晚了一步。沈千寻上前一步，抱住摔倒的杜春。
杜春鼻涕横流，哭喊着：“你去自首，别坑他！”
声音在楼顶回荡，音色中夹着祈求。杜春用尽全力阻挠沈千寻放走误杀自己的柳旭，即使是未遂，也应该把柳旭交给警方处理。这不是小事，沈千寻没权利放走柳旭，即使他是受害人也不行。
紧要关头，杜春依旧心系怀疑自己的小白兔，不想他走错路。
沈千寻抱着杜春，目光看向楼外水泥凉亭，此刻眼神从未有过的坚定。他趴在杜春耳边，轻声安慰道：“事情还没完。”
杜春身体僵硬，掌心异样，是小白兔偷偷将漱口水包装袋放在他手里。
“事情还没完……”
沈千寻搀扶杜春，走在最后。
杜春原以为小白兔动了恻隐之心，柳旭是抑郁症加上误伤，造成坠楼事件，小白兔有心放柳旭一马。现在看小白兔有更大的布局，想明白后，他压低话音，内心笃定地说道，“你不是想包庇柳旭。”
沈千寻对自己的动机被杜春“揭穿”没有丝毫惊讶，在楼顶最后时刻，他拦住杜春，借用他的话“事情还没完”并递给他漱口水包装袋来提醒他。
柳旭跳楼，沈千寻表面为解救他搭台唱戏，更深层的用意是想借此机会引出小队里的“鬼”。
警院科班出身的杜春不会在案发现场留下指向自己的罪证，唯一且合理的解释，就是有人在故意陷害杜春。
沈千寻“放走”柳旭，不是包庇他，而是事情中有疑点。
两个人停下脚步，杜春看了眼漱口水包装袋，心里爬过一丝异样，顺手还给小白兔。
“我还是嫌疑人，物证得交给你保管。”
沈千寻看着他，并没有接过物证，而是缓缓说道：“我们来到凤山亭，并没有先接触柳旭，他不会知道你偏爱的漱口水品牌，不会想到利用包装袋来陷害你。”
“现在就排除我是嫌疑人还为时尚早。”杜春试图甩开小白兔自己下楼，却连第二步都没迈出去，手臂重新被沈千寻捉住挂到肩膀上。
“你杜春可不傻，你脑瓜再短路也不会把对自己有指向性的物证丢在现场。”沈千寻笃定地说完，接过漱口水包装袋。
杜春看着飞出去的包装袋，内心确认小白兔早已知道他不是鬼。他一瞬像是不认识眼前这只小白兔了，他内心到底能装下多大的黑洞，根本看不到底。
杜春意味深长地吐出一句话，“那可说不好，一切皆有可能。”
沈千寻听出杜春嘴硬的音色里夹着半分疑惑、半分夸奖，他扶着杜春继续往楼下走，脑子里反复捋了几遍，言归正题。
“柳旭自己想不出这个陷害你的法子，其中肯定有鬼在协助他。”
“这点我不认同，应该说是‘胁迫’，才更准确。”杜春忍痛吸溜着凉气反驳道，沈千寻点点头表示认同，转而关心地问杜春要不要先去医院，被杜春眼神拒绝。
“鬼肯定是抓住柳旭的软肋，以此威胁他把我推下楼。”
“鬼之所以迫不及待下死手，是因为账本中的孩子已经找回一半了，再任由你这么找下去，1995年贩卖幼童案的真相就藏不住了。”
两个人一人一句，将鬼的所思所想层层剥开。
“小白兔，鬼是用啥软肋威胁的柳旭，这点你想过吗？”杜春看向小白兔，没想到他现在侦破能力突飞猛进，凝神半刻后提出核心问题。
“这也是我没想明白的地方。”
“柳旭已经见过亲生父母，再用威胁迟冰那套，在他身上不管用。”膝盖的疼痛让杜春没心思再往深去想，他问小白兔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利用啥软肋不重要，眼下首要任务是把鬼揪出来，不能让迟冰的悲剧再次上演。既然鬼在暗处，那就迂回到其背后。”
杜春看着沈千寻，“你现在可以啊，在哪学的一套一套的？”
沈千寻苦笑，“你那些馊主意还少吗？除了你，还有刘主任教给我的方法，要从现实情况出发，如果正面走不通，就从最终目标里找另一条路。”
沈千寻想起老刘带他在念家客栈、焚尸案女尸和比亚迪S6汽车之间来回调查。在侦破案件过程中，不要将视角困在死胡同中，而是要放开视角并紧盯目标，通往目标的路可不只是眼前的死胡同。从田沐夫妇嘴中拿到人贩子的线索，让人贩子身份暴露，阳光下的鬼还有何惧。
两人走出楼外，沈千寻停下脚步看向杜春，“你得帮我。”
杜春躲避着沈千寻恳求的眼神，强迫自己暂时忘记这人刚还对他隐瞒假父亲的情况。
毕竟，案子还没完，孩子还没找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