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黄昏后，水泥凉亭里的老人们陆续回家给孙儿做饭，原本喧闹的凉亭逐渐恢复平静，几只小鸟像是偷听的小贼，落在树丛里，静静地看向亭子里的五个人。
杜春靠在一根柱子旁抱着肩膀，目光飘向远处；冯赖子脚踩凉亭里的木板椅子，嘴里吐着瓜子皮；冷冰清和沈千寻坐在木板上，看着对面夫妻俩。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柳澜绷不住，率先发话。
“做生意。”
沈千寻淡淡抛出三个字，不只是田沐夫妇，连同其他寻亲小组成员都呆愣原地，所有人都摸不透小白兔肚子里装的什么药。
“我们没什么能做买卖啊？”田沐接住沈千寻话头，把问题重新踢回来。沈千寻也不着急，学者冷冰清惜字如金回应，“我用你们的秘密，来交换当年卖给你们孩子的人贩子信息。”
所有人脸上布满疑惑。
“我们的秘密，还要和你交换？”田沐再次问出所有人脑子里的疑问。
“豆豆，算吗？”
“你，提豆豆干什么？这事和她有什么关系？”田沐语无伦次地连续发出反问，像是被人轻松扒开心中的秘密，手足无措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
在柳旭扔掉指甲并拒绝寻找原生家庭之后，四人小组二次返回凤山亭的时候，一辆黑林民用牌照黑色大众轿车停在木家园小区门口。后座车门打开，沈千寻仔细观察，确定四下无人关注他，钻进车内。
“只有杜春的指纹，撕口处的DNA失效了。”吴支队将漱口水包装袋还给沈千寻，并告诉他提取结果。
“不对，不可能只有大春的指纹。”
“你是想说，不可能是杜春想杀你？”老刘滴入眼药水，压着嗓音直白地说出沈千寻内心的想法。
“我们也认为不可能是杜春，你看下这漱口水包装袋上的生产批次。”吴支队指给沈千寻看，“根据我们调查，这批漱口水只销往绥源市，再根据撕裂口位置残留DNA因时间过长而没法比对的情况进行推断，此漱口水包装袋是有人在绥源市的时候就已经捡到手，并且一路带到凤山亭。”老刘抬起头眨眼间把话头接过来，给沈千寻解释。
接下来不用讲，沈千寻已经大致明白。早在绥源市寻找迟冰和周沐辰的时候，就有人想利用这个漱口水包装袋陷害杜春。其间或许是没找到合适机会，还是出什么意外情况，一直没得逞。
在木家园小区，此人终于找到合适的机会下手，把早已经藏好的包装袋扔在楼梯间……
“老孙已经先行一步到位，现在潜伏在木家园小区内，以此保护你的安全。”
此刻沈千寻没心思顾及自身安危，焦急地追问道：
“下一步怎么办？这鬼再不揪出来，还会搞出更大的乱子。”
老刘叼起一根烟，碍于不能开车窗，并没有点燃，淡淡安抚道，“着什么急，这不是给你送王牌来了吗？”
老刘嘴里的王牌是两张户口簿复印件和一份鉴定报告。
之前沈千寻递交漱口水包装袋的时候，汇报过田沐和柳澜所有情况。
两个老家伙综合分析研判，捋出一些疑点。时隔二十年，田沐不应该还对男孩花大价钱娶媳妇而怀有执念。然而，田沐却要攒私房钱让“儿子变女儿”，这笔钱完全可以用来给柳旭娶媳妇，就算柳旭变成女儿后，可以用彩礼钱来抵消手术费，试问谁还敢娶这样的柳旭？
从心理和行为逻辑上分析，田沐想要女儿的执念不足以支撑二十年。
另外，柳旭在刚上小学的时候有过女孩打扮，之后就没再有这方面迹象，顶多是中性穿搭。而且，青春期叛逆的孩子，都不会再按照家长意愿而穿什么衣服。
除非柳旭是自愿当女儿。
幸亏沈千寻严谨到强迫症的性格，没有漏掉豆豆这个孩子，暗中通报给黑林支队。老刘从杨澜对这个十三四岁女孩的隐瞒态度中，闻到一丝不寻常。
按照田沐不再强制柳旭女孩打扮的动机推断，田沐已经有了心理寄托。再按照现实情况的时间节点推断，是柳旭七八岁的年纪。
豆豆的年龄正好比柳旭小七岁左右。
在凤山亭兄弟单位的帮助下，采集了他们三人的DNA，经检验鉴定，确定豆豆是田沐和柳澜的亲生女儿。
两张户口簿，一个柳澜妹妹和豆豆一家三口，另一个是柳旭一家三口。
“把亲生女儿放在柳澜妹妹家寄养？”
老刘点点头，忍着烟瘾，烟丝在嘴里嚼得咯吱作响，“自己的女儿养不了，还得养着非亲生的儿子。”
“是啊，这事情放在谁身上，都够拧巴二十年了。”
沈千寻震惊得张大嘴，没等举到嘴边的手背传来一声脆响。老刘打断了他，并意味深长地骂道：
“啥也，不是。”
四个字宛如一股电流，在沈千寻脑子里所有疑点都串联起来。
田沐从想要女儿的执念，转到想把女儿接回来的另一个执念，想要而不得中将怨气撒在柳旭身上。柳澜极力将柳旭推走，是想让他尽快离开家，他们好能接回亲生女儿豆豆。
“那田沐想儿子变成女儿……”
“那特么是扯淡，是在你面前放烟雾弹，用来顶田沐嫌弃柳旭的说辞而已。”
“他们为啥不能说实话？或者，或者把柳旭交出去就可以了。”
老刘已经下车去抽烟，吴支队接棒解释道，“舍不得。”
沈千寻有些不解，继续发问，“既然舍不得柳旭，为啥还要往外推他？”
吴支队解释道，“屁啊，那特么是舍不得柳旭吗？那是舍不得亲生女儿豆豆。”沈千寻仔细斟酌后如梦方醒。
田沐和柳澜是舍不得豆豆知道自己的身世，从而受到柳旭一样的伤害。
“为啥不能两个孩子一起养？”
“田沐早年丢了国企工作，没有稳定经济来源，一直以拉脚为生，没有足够物质条件同时养两个孩子，就算有心也无力。”
大量的信息在沈千寻脑子里翻腾跳跃，一时间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大脑处于宕机状态。唯有柳旭的脸在眼前越发清晰，沈千寻自言自语道，“他原本很用力靠近寄养家庭，甚至伤害自己变成女孩，让自己在这个家有个属于他的位置。”
沈千寻调整好思绪，把注意力集中在眼下。
“下一步该怎么办？”
老刘打开车门，话音夹杂咽气，有些不耐烦地回应，“不是给你王牌了吗？”
***
“我和你做个生意，如果你告诉我人贩子信息，我就把柳旭带走……如果，你们不说，我就……”
沈千寻第一次“做生意”，难免心虚，出手即王牌。
凉亭内陷入死一般寂静。
木家园小区大门口，黑色大众轿车停下，豆豆和柳澜妹妹从车上走下来，即将进入小区。
凉亭内所有人都明白了，如果田沐夫妇拒绝提供人贩子信息，沈千寻将“掀桌子”。
——沈千寻将在豆豆面前，把田沐夫妇的秘密公之于众。
沈千寻不敢咬手指，表面强装镇定，心里却在崩溃边缘，如果田沐夫妇“宁死不从”，他将无牌可打，可他手里只有这一张牌。此刻，离弦的箭能否射中靶心，已经不是沈千寻所能控制。
“我们没有买孩子，更没有所谓人贩子的信息。”
在田沐口中吐出最终决定，沈千寻得到答案后的空虚感袭满全身，他输了。
“姨妈。”
豆豆不知何时，出现在水泥凉亭门口，她与所有人意外的目光匆匆对视后，怯生生地呼唤柳澜。柳澜强撑的情绪突然崩塌，紧走几步，穿过所有人身旁，一把将豆豆搂在怀里，整个身体不自觉地抽搐。
同时，刚刚赌赢沈千寻的田沐，真见到女儿的时候，心理防线开始松动，在没有任何外界冲击力的情况下，逐渐溃败。他缓缓转向四人小组，完全没有“胜利者”的姿态，反而像是个求饶的失败者，音色里毫无力气，发出沉寂二十年的声音。
“我记得他……”
“他”是1995年，把柳旭带到凤山亭的人贩子。
一声叹息后，沈千寻抬头，眼前却只有水泥凉亭的棚顶，一只绿豆蝇粘在蜘蛛网上苦苦挣扎，孤零零地趴在一旁的蜘蛛，舒展着干瘪的肢体，爬向猎物。如同独自卧底的自己，在这张编织的大网中，苦苦等待和追寻的“猎物”终于落网。
十几张嫌疑人照片中，田沐的目光聚焦在其中一张，不到三秒的时间里，没有丝毫犹豫。
“就是他。”
沈千寻抽出胡子明的照片，深深呼出一口气。
“既然如此嫌弃柳旭，为啥不早点报警指认人贩子？”
田沐嘴角抽动，柳澜转过头发出压抑许久的哭腔，“他也是我们养了二十年的孩子啊！”
所有人站在原地，各自抚摸属于自己内心的那二十年。
“是啊，二十年，哪怕养个小猫小狗也会有感情，更何况，是个儿子呢。”好半晌，田沐也发出内心最柔软且真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