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动身再次去柳旭就读大学的时候，杜春意外发现他居然回来了。
长发随着三伏天的热风轻轻摆动，额头上的红痘若隐若现，柳旭没想过会再次回到19号楼2单元403的家，眼前的场景让他熟悉且陌生。他略显尴尬地翻遍自己所有衣兜，此时再次想起自己没有家里钥匙。
“四年没回来了吧？还记得家门朝哪开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身后的杜春看出他的窘迫，上前“解围”。没等柳旭反应，杜春伸出“铁砂掌”随意抓起一把他头上浓密的长发。
“这么热的天儿，长头发多难受，进家门前不得剃个头，清清爽爽地回家？”
柳旭来不及思索和反驳，更无力反抗杜春那铁钳般的手指，随着他进入到小区外一家理发店。进入室内那一刻，空调的冷气让他浑身一激灵。
更让他身体感觉到不适应的是，杜春没经过他同意，直接将他按在一把椅子上。
“挺大个爷们，留什么长发。”
话音未落，剃头推子嗡嗡作响，在触到头皮那一刻，柳旭顿感浑身酥麻，面前镜子里的自己，长短发显出突兀的形象。
几分钟后，蒙在身上的篷布被杜春霸道地扯开。柳旭看见生平第一次短发的自己，才意识到全程他都没有反抗，甚至还有一丝被人关心的欣慰。
“甭管谁让你当儿子还是女儿，你都要问问自己内心，你是男孩还是女孩。”
柳旭内心某一处似乎被触动，来不及反应，被杜春下一句问话拉回眼前，不得不正视镜子中的自己。
“为啥不想找亲人？”
柳旭低下头，闭上眼睛，他此刻无法拒绝回答杜春的问题。
***
刚上高一那年，有人在放学路上拦住柳旭。
“同学，你是，柳旭？”柳旭有些茫然地看向这位陌生男人，下意识点头。
“我是黑林寻子协会的成员，我叫齐俊鹏。”听男人自我介绍后，柳旭接过齐俊鹏递过来的名片。名片上地址写着俊鹏复印社。
没等柳旭开口回应，对方继续问道：“你，应该知道自己是拐卖来的孩子吧？”
“不是，我是领养……”话说一半，柳旭意识到这种自欺欺人的话说不出口。齐俊鹏似乎看出柳旭的尴尬，并没有继续追问，直接抛出自己的来意。
“我不知道你的父母是谁，也不知道你从哪拐来的，但我可以帮你找到亲生父母。”齐俊鹏停下话头，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好半晌，见柳旭没有异议，继续解释道：
“现在有种技术，叫DNA，就是基因，我需要拿到你的DNA，然后回去和那些丢孩子的家长进行对比，即使我们黑林没有，还会在全国其他团体进行共享和寻找。”
早年很多丢孩子的家长势单力薄，只靠警方的力量远远不够，家长们自发组织各类民间团体共同寻找孩子。他们定期组织志愿者，前往全国各地寻找丢失的孩子，齐俊鹏便是其中一员。
柳旭想起养父田沐那句嫌弃的“啥也不是。”如果，他在亲生父母身边，他们一定不会嫌弃他。哪有亲生父母会嫌弃自己的孩子呢？
柳旭点点头，表示同意。
不多会，柳旭举起新剪过指甲的掌心，挡住刺眼的阳光。想起齐俊鹏收集好他的指甲后，说出的最后那句话：
“寻亲是漫长的过程，找不到家人是大概率的结果，但无论如何，你都要好好生活。”
可柳旭只记住了前半句，他大概率是找不到家人了。
让他没想到的是，自己居然是那个幸运儿。
高考后，他走出考场，看见齐俊鹏兴奋地向他挥手。
柳旭以高考失利为理由，向妈妈请假出去散心，实际上他在齐俊鹏安排下，再次踏入生他的父母家门。
崭新的防盗门，连保护膜还没撕掉的指纹门锁，透着新鲜塑料的味道。这一切让柳旭感到陌生，他没勇气敲门，即使门里原本是他真正的家。
是齐俊鹏敲的门，一位半头白发，面相比实际年龄老十几岁的中年女人站在他们面前，她上下左右仔细打量，目光定格在柳旭脸上，泪腺分泌出的泪水淹过眼睑。她身后站着一位略微驼背的中年男人，貌似双手多余似的，一会藏在身后，一会又抱在胸前。
柳旭预想过和亲生父母再次相见的场景，抱头痛哭，或者是相互确认身份，仔细核对后抱头痛哭。无论哪一种，都不是现在这种尴尬的场景。
此刻，没一个人敢先开口。
齐俊鹏倒像是比所有人都激动，双手颤抖地拿出亲子鉴定报告，拉过柳旭的双手，放在中年夫妇手里。
“这是亲子鉴定，你们这就算团聚了。”话音刚落，齐俊鹏像是意识到什么，赶紧介绍道，“柳旭，这是你的亲生父母。”侧过身又对中年夫妇介绍，“这是柳旭，1995年你们走丢的儿子。”
心像是被哪只顽皮的小猫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柳旭竟然不自觉地嘴角上扬，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笑容里不是找到亲生父母的喜悦，而是与年龄不符的无奈。
儿子与亲生父母见面，还要别人介绍。
等柳旭脚踩小两号的拖鞋，坐在自家客厅沙发上的时候，齐俊鹏识趣地离开。柳旭观察家里的陈设，70寸大电视挂在墙上，皮质的沙发支撑极好地包裹着臀部和后背，扫地机器人在地上无声地劳作，空调的冷风将燥热吹得一干二净。
“你受苦了孩子。”
柳旭看向女人，心里默默回应：看来你们过得不错。此时他才突然意识到，三个人的手还握在一起，算不上紧，却谁都没有松开。
扫地机器人残喘着最后一点电量，回到充电卡槽上，似乎踏实地松了一口气。柳旭也跟着呼出屏住良久的闷气，正打问点啥，比如他本名叫什么或者……
指纹门锁随着清脆的解锁铃声，防盗门打开，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背着书包，自行开门而入，在门口鞋柜上扫视了几眼，有些不高兴地问道：
“妈，我拖鞋呢？”
柳旭不自觉地低头看向自己脚底，伸手正要去脱鞋，握在女人手里的那只手突然一轻，空调冷气带来的凉意瞬间从手背传导至手臂，再到全身，最后窝在柳旭心里。
“先光脚吧，赶紧洗手吃饭。”
女人像是逃脱眼下的尴尬，又或是见到小儿子回来，神经立马搭线，跑去厨房。
不多会，一家四口围坐在餐桌旁，小儿子趴在印有“儿子”头像的饭碗上，闷头使劲扒拉饭，偶尔抬头看向柳旭。
“他是谁？和我长得好像啊。”
男人刚端起印有“爸爸”头像的饭碗，听到小儿子的问话，碗悬在自己眼前，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女人看着自己眼前印有“妈妈”头像的饭碗，略加思索后回答：
“这是，这是你远在云南的叔伯家哥哥。”
紧张的情绪夹杂着临时拼凑谎话的漏洞，让语句充满语病和不顺畅，说完，女人带着歉意的眼神看向柳旭，似乎在乞求原谅和理解。
柳旭看向自己面前白色的饭碗，这是四只碗中唯一没有家庭成员印花的白碗。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就像这只白碗，只是客人而已，早已不是家人。
“王唯一，你快点吃，吃完赶紧去上课，期末考试必须拿回第一名。”
女人像是缓解尴尬和转移话题，手上给小儿子夹菜，嘴上叮嘱道。柳旭手一抖，刚拿起的筷子掉在地上，心里暗想，原来自己本姓王。
“放心吧，我一定能考上大学。哥哥，你是大学生吗？”
弯腰捡筷子的空隙，柳旭后背传来两下拍打。一声哥哥让他浑身一颤，这本应属于他的称呼，此刻却凸显出心酸，另一个“你是大学生吗？”让他脊背一紧，他没脸说自己高考落榜。
“我妈说了，掉筷子要打三下，不然会倒霉的。”
柳旭直起身看向同父同母却陌生的弟弟，突然甩手给自己脸上补了一记耳光，嘴角渗出黑红的鲜血，他注视着这一家三口惊惶失措的表情，火辣辣的剧痛让他心里反而轻松许多，柳旭嘴角咧开笑，“解释”道：
“还差一下。”
有句老话讲，孩子吃饭掉筷子，要打三下，不然不吉利。一声哥哥和大学生，这两巴掌已经抽打在柳旭心里。最后一下，亲生父母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补上，只能柳旭自己动手。
弟弟没吃完饭就拎起书包去上学，防盗门关上那一刻，女人的眼泪再也止不住。
“我们对不起你。”
1995年，只有一岁的柳旭，是在黑林医院体检的时候弄丢的。男人是货车司机，在大儿子走丢后，他拉着妻子跑到哪就找到哪，十几米的车身两侧，挂着柳旭刚满一岁的照片和两口子的联系方式。
几年后，依旧没有半点消息，男人却在一次疲劳驾驶中发生车祸。虽然责任不在他，但外伤诱发强直性脊柱炎，男人的背越来越直不起来。
他扛不起这个家了，也扛不动找儿子的压力。
经过漫长的诉讼，两年前他们拿到了几十万的赔偿。面对这笔钱，两口子抱头痛哭。
最后决定，这笔钱不再用作找儿子的费用。
两口子最后在当地寻子民间团体登记了儿子的信息，算是给自己留下最后一点念想。
不久后两口子生下小儿子，取名叫王唯一。他们知道找回大儿子的希望万分渺茫，把小儿子当作家里唯一的孩子。
车祸赔偿款加上后来多年积蓄，购置了现在这套房产。原本带有遗憾且平静的生活，被柳旭突然回来彻底打乱，他们感到手足无措。
柳旭就像一颗石子，在他们心里激起千层浪。
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向小儿子解释，更不知道该如何接受已然放弃的柳旭。
两口子同时跪在柳旭面前，中年男人任由泪水在皱纹里纵横，首次发出沙哑的话音：
“我们养不了你……”
自始至终，爸爸、妈妈、儿子，这三个世界上最亲密的称呼，在整个相认过程中，三个人一次都没说过。
离开“家”，柳旭回头望向高耸的楼房，看不清属于自己的那扇窗户在第几层。
“我不该回来，不，是我不该来。”
柳旭回到凤山亭，坚持要复读考大学，他是想和弟弟一样，做一个让亲生父母也骄傲的孩子。父亲不同意，他便提出条件。
——只要答应他去复读，大学毕业后不会再向家里要一分钱，包括娶妻生子。
在妈妈的周旋下，柳旭终于如愿复读。
复读那一年，柳旭在原生家庭拒绝他，寄养家庭的“啥也不是”中得不到关注和男女性别错位，以及复读高考三重压力下，柳旭患上重度抑郁症。
***
原来，柳旭不是不想找亲生父母，而是他回不去。
沈千寻听了杜春复述后，心底不禁生出心疼。没等他捋清所有信息点和思路，杜春突然拍他肩膀。
“小白兔，你抬头，出事了。”
沈千寻目光随杜春所指的20号楼房顶，心里一惊，一个踉跄差点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