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经历迟冰为寻找亲生父母而“囚禁”周沐辰的事件,还没完全走出来的沈千寻脑子里充满疑惑。
——柳旭为何如此不想寻找亲生父母。
按照他并不快乐的童年经历,从主观上讲,柳旭应该极为向往原生家庭。同时,养父田沐嫌弃柳旭不是女孩,养母柳澜也把他往外推,客观上柳旭离开家凤山亭并没有太大阻力。
这一家三口与其他买孩子家庭的表现完全背道而驰。
“小白兔,这些都不重要。”一张A4纸上,账本中几个孩子的性别、年龄和名字在左侧排成一列。首行是迟冰,其次是周沐辰,他们分别连线到右侧的绥源市。杜春在下面写上第三个孩子,柳旭,一条斜线将第三个孩子连接到右侧的凤山亭。
沈千寻面对A4纸上第四个孩子的问号,以及右侧一列中划掉的川西和最后一个地点锦山市,他明白杜春的意思。仅剩最后一个孩子,肯定在锦山市。
目前他们已经找到第三个孩子柳旭,至于他是否想找回亲生父母,那是柳旭自愿选择,与四人寻亲小组无关。他们完全没必要在凤山亭继续纠缠下去,应该立刻去寻找第四个孩子。
可沈千寻身上还背着卧底任务的KPI。
田沐对当年人贩子的样貌一定还有印象,如果从他嘴里引出人贩团伙成员的线索,顺藤摸瓜找到胡子明贩卖幼童证据,卧底任务就能完成了。更何况,鬼一直如影随形,不把鬼揪出来,指不定还会搞出什么乱子。
捋清思路后,沈千寻表面应付杜春,“再等等,先把柳旭的问题彻底解决再说,我不想再像在绥源那样,扔下一堆烂摊子。”
“可我们已经摸清柳旭家庭情况了,还能做什么?你还真当自己是救世主了。”
“还不够。”
杜春刚想反驳,冯赖子率先投票,举起右手,“啧,我站小白兔这边。”对于冯赖子这根墙头草站在小白兔那边,杜春没多大意外。
“我弃权。”
冷冰清的“投票”很出乎杜春的意料,但结果已然明显是2比1,他只能少数服从多数。杜春剑眉紧锁,既然躲不过,那就速战速决。
“小白兔,若想扒开一个人内心,得从过往经历中寻找蛛丝马迹,你打算从哪开始?”
“突破口在柳澜身上。”
***
沈千寻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柳澜并没有多大意外,面部肌肉没有丝毫变化。
“姨妈,他是谁?”
柳澜听到身后一声呼唤,连忙挡住沈千寻视线,转身对一位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安抚道,“豆豆,乖,姨妈和哥哥聊点事,让姨父送你回家。”豆豆懵懂地点点头,接过柳澜递过来的两大袋子零食,往小区外走去。
见沈千寻目光随着豆豆离开,没等发问,柳澜率先慌忙解释,“那个,这个,是我妹妹家的孩子。”豆豆只是在沈千寻面前一晃,眉眼间与柳澜极为相似,沈千寻估计柳澜姐妹俩有相近样貌。
柳澜见沈千寻目光从豆豆离开的方向,重新落到自己脸上,长长呼出一口气。
“第一次见到我打听柳旭,你就知道,我不是他的同学。”柳澜点点头。
她谎称柳旭是“女儿”,沈千寻居然没有半点反驳,更何况她知道“女儿”没有朋友和要好的同学——但她仍旧写出柳旭就读的大学,她想让柳旭彻底离开凤山亭,离开这个家。
高三那年第一次高考结束后,柳旭落榜了。
“啥也不是”四个字在家中飘荡,丈夫像祥林嫂一般在她耳边嘟囔,“买这么个废物回来,简直就是多余……”儿子每天呆呆坐在窗前,望向北方,茶饭不思。夹在中间的柳澜内心备受煎熬。
也不只有高考才能让柳旭逃离这个家,她想让儿子出去打工。
儿子却说想出去散散心,离开凤山亭一段时间。让他离开家里一段时间也好,至少可以短暂逃离这种窒息的氛围。柳澜给儿子收拾好行李,可第三天,他却回来了。
令人没想到的是,儿子回来后,毫无征兆地提出要复读。
丈夫是家中的“顶梁柱”,家里所有开销都靠他那辆破旧的小面包。丈夫不同意儿子去复读,一年的学费要大几千,加上吃喝用度,这不是一笔小数目。
儿子对复读却表现出少有的坚决,准确地说是决绝。
他悲切又失望地看向他们,“只要让我复读,如果考上,大学毕业那天起,我不再要你们一分钱。”
丈夫开始有些松动,“娶媳妇也不再向家里要钱?”儿子漠然地点头,并补充道,“考不上,我立刻就离开这个家,也不会再用你们管我。”
仔细算过一笔账后,丈夫与儿子签下协议,终于同意他去复读。
复读并没有一帆风顺,还不到半学期,柳澜发现儿子开始逃课。但他并不是去网吧和台球厅这些半大小子经常去的场所,而是独自一个人待在家里,什么都不做,目光呆滞且无神地盯着某个地方。
柳澜想不出儿子为何在短短几个月中有如此大的变化。
“旭,来帮妈妈洗菜。”柳澜想让儿子转移注意力,叫他好半晌都没回应。她走到儿子跟前,不知道脚下踩到什么,黏滑的感觉传遍全身。
“怎么不开灯呢?”
地面上一摊血迹映入眼帘,柳澜心里咯噔一下。一片血染红儿子裤裆下面,越来越大,血滴被重力吸附到地上。圆形的血滴汇聚在一起,如此多的出血量,看样子是流了许久。
柳澜一面手忙脚乱地找手机叫救护车,一面心疼且带有略微责怪的语气问道,“你到底要干嘛?”
“妈,我想切了它,没了它,我就能成为女儿了。”
柳澜吃惊地抬头看向儿子
“妈,它和我,谁更多余?”
柳澜看着儿子意识到,儿子心理出问题了。
儿子身体受到创伤,会影响日后婚姻生活。相比于身体的伤害,更深的病痛在儿子内心里。柳澜偷偷挂了心理科门诊,她不敢让儿子得知自己生病,假装安抚道,“你复读压力太大,找心理医生做下辅导,咱得轻装上阵不是?”儿子并没太在意,还可以名正言顺地逃课,欣然同意去医院。
诊断结果柳旭患有重度抑郁症,外界干预效果不会太明显,必须进行药物治疗。柳澜将抗抑郁的白药片加在营养药和保健品中。
在柳旭服药最初阶段,经常在课堂上出现精神萎靡状态,柳澜被老师叫到学校了解情况。
“柳旭妈妈,你是不是给孩子用那种药了。”班主任对这种情况已然见怪不怪,不避讳地直截了当问她。
柳澜明白老师口中所指的“那种药”,是为了增强孩子大脑活力,但副作用不亚于兴奋剂。复读班的孩子和家长压力都很大,很多孩子自愿或被迫服用那种药。
“啊,对,明年得让他考上大学。”
“我理解你们做家长的心思,可也得考虑孩子身体状况不是?”班主任语重心长继续说道,“我们也有升学压力,但……”
对于班主任后面的话,柳澜只感觉脑袋嗡嗡作响,半个字都没听进去。她不敢告诉老师柳旭已经患有严重抑郁症,不然儿子会被强制休学,只能撒谎给柳旭吃了那种药。
走出老师办公室,柳澜衣服紧紧贴在脊背上,她给自己打气,“坚持住,我得坚持住,不然儿子就完了,再有8个月,等他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家一切都会好起来。”
回到家,她面对因药物副作用满脸长红痘,精神萎靡不振的儿子,柳澜再也绷不住了,眼泪混着压抑许久的情绪从眼睑倾泻。
手中切菜的刀不自觉地搭在手腕上,红色的液体滑过刀刃,滴落在菜板上。
“妈,祛痘的面霜给我买了吗?”
身后响起儿子的问话,柳澜立马用身体挡住儿子的视线,匆忙且慌乱地擦掉眼泪和血迹。压抑着声响,清理好喉咙才敢开口回应:“买了买了,放你桌子上了。”
调整呼吸后,柳澜情绪逐渐平稳,她告诉自己,“坚持住,坚持住,还有8个月……”
历经复读,第二次高考后,柳旭踏上开往大学的列车。
柳澜跟在儿子身后,看着火车缓缓驶出站台,她心里默念,“儿子,你快点,再快点,离开凤山亭,离开这个家,永远别再回来。”
大学四年,柳澜除了给儿子打生活费外,从不让他回凤山亭。
当她以为柳旭可以逃离的时候,丈夫的“新计划”让她不寒而栗。
一直藏在丈夫枕芯里存折上面的数字不断增长,柳澜想不出丈夫的私房钱有何用处,他想买房子?绝不可能,他有外遇了?有些念头在脑子里出现过一次,必会挥之不去,更会不由自主地探究真相。
深夜,柳澜打开田沐手机,通讯记录没什么问题,但在搜索界面里,她发现了丈夫偷偷攒钱背后的真相。搜索栏里残留的记录赫然显示:男儿身变女生……
一篇关于此方面手术的报道下面,田沐实名ID留下评论。
——只有这样,儿子才能变成女儿。
掌心紧紧扣在嘴上,勉强压抑住嗓子里发出的嘶吼。
此刻,柳澜终于弄清楚丈夫私房钱的用处。
见到沈千寻主动“搭讪”,柳澜知道,这是让柳旭自由的最后一根稻草。
***
听完柳澜述说儿子在高四复读阶段的遭遇,沈千寻好半晌没吭声。不堪家庭和复读压力,柳旭患上重度抑郁症,可这更应该是柳旭寻找亲人的动力。
沈千寻咬着手指,让紧绷且伤感的神经逐渐松弛下来,他似乎抓到问题关键点。
“第一次高考结束后,柳旭单独出行那两天,他去哪了?”
“他只是去散散心,可能突然想清楚要考大学,我问过,他也不再多说。”
沈千寻啃着手指望向19号楼,在另一侧是冯赖子和冷冰清在“审问”田沐。
***
“我们养了二十年,不能白养不是,得把抚养费结清。”田沐蹲在地上踩灭烟头,他误以为冯赖子和冷冰清是柳旭的亲生父母,张嘴先讨价还价。
“啧,多钱?”
冷冰清直接按住中圈套的冯赖子,“报警。”此时冯赖子才反应过来,立马掏出手机正要拨号,被田沐拦下。
“我们有出生证明,有手续,报警没用。”
冷冰清没理会田沐的拼死抵抗,对停下手机按键的冯赖子只吐出一个字。
“报。”
田沐见没法蒙混过关,只得向面前这两尊瘟神吐露心声。
“买柳旭回来,我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
1995年,田沐在国营木材厂装卸车间当工人,身边的工友既是同事也是邻居,彼此家庭和个人情况都很熟悉。谁家有个红白喜事,生儿育女,邻居兼同事们会相互帮忙。
然而,这种时代下天然产生的人间烟火,界限不清晰的生活有时候却有致命缺陷。工厂家属院内都是熟悉的老街坊,家家根本没什么秘密可讲——如同柳澜不能生育一样,买孩子这件事也像风吹的柳絮一样,在家属院上空四处飘荡。
所以当柳澜没经过十月怀胎,两口子却突然抱回一个孩子时,街坊们不用嚼舌根都知道柳旭是咋来的。
“老田,你不是发誓非女儿不生吗?咋了,到底还是落到要儿子的俗套里了?”
田沐耳边来来去去全是工友们的调侃。他曾经多少次鄙夷那些想要儿子传宗接代的工友,此刻就受到了多少次嘲讽。
整个家往后的日子被柳旭的到来彻底打乱,确切地说,是因为柳旭的“男儿身”。
儿子在田沐眼中成为眼中刺,肉中钉,所有的怨恨都换成“啥也不是”四个字向儿子发泄。同时心底对女儿的执念越发强烈,田沐在心里安慰自己,儿子变成女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沈千寻手指渗出血丝,疼痛让他不得不放下手。当年田沐夫妇买来柳旭,出生证明等手续是出自哪里,这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
二十年,足以改变太多事情,可田沐却一直深陷在对女儿的执念,不能自拔。沈千寻来不及揣测他的想法,杜春已经站在身旁,趴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柳旭也回凤山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