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柜子与自己腰平齐,柳旭再想藏在里面,早已经做不到了。
柳旭喃喃自语,“怎么就这样了,是我长得太快了吗?”他多想像小时候,在漆黑的夜里,蜷缩身体抱紧双腿藏在里面。柜门关上那刻起,无尽的黑暗能将外面父母的争吵声彻底淹没,唯有樟脑球的味道,抚慰这个本不该出现在这个家里的孩子。
“为什么要买这么个玩意儿回来?”父亲田沐的吼叫声击穿黑暗,突破耳膜,刺向柳旭幼小且脆弱的内心。
母亲柳澜坚定却懦弱地回应,“谁养大,就是谁的孩子,柳旭就是我们,是我的孩子。”
紧接着柜子外面会响起各种物件砸在地面、墙上的交响曲,最后是扭打声、嚎叫声,声声刺耳。等父母都累了,外面宛如暗夜般寂静,柳旭才推开柜门,小心躲过地上的狼藉碎片,爬到自己小床上,把头藏在被子里。
哭吗?柳旭不会哭,他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再也不会流泪。他似乎早已习惯却依旧惧怕父母为了同一个原因的“战争”。
这就像无尽的噩梦,多次且重复地折磨着柳旭。
背起小书包,压在双肩的沉重感让柳旭如释重负,他终于可以去上学了,脑子里充斥着无限遐想和疑问,“同学会不会喜欢和我玩?老师会喜欢我吗?……”
在家中得不到爱的孩子总会渴望在别处得到安慰。
然而,当柳旭走进教室的那一刻,全班同学的哄笑彻底打破所有希望。
“你是男生还是女生?”
柳旭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狠命攥住双肩背带的双手不自觉往腋下藏。面对同学们的疑问,他自己也恍惚了。
我是男生还是,女生?
男生?可为什么我要穿裙子和花蝴蝶的凉鞋?
女生?我怎么和男同学一样是短寸头?
在学校一整天,柳旭都没上厕所。他去男厕所,无论是蹲着还是站着解手,都会惹来男生耻笑,女厕所他是万万不敢去,会被当作流氓抓起来。
放学后回到家,柳旭像平常孩子趴在妈妈怀里哭诉,“我再也不穿裙子了。”
但柳旭忘了,他不是平常孩子。
是否再给柳旭穿裙子,成了田沐和柳澜新一轮吵架的话题。
矮柜到柳旭胸口,他就不再钻了。戴上耳机,放上周杰伦的《双截棍》,身体随着节奏摇晃。他发现此刻学习效率奇高,原本一个小时才能背下来的英语单词,二十分钟就能读写自如。
不知道多久,他也不关心有多久,一切恢复平静后,妈妈会从身后提醒道,“一定要去外省上大学,离开这个家,再也不要回来。”
柳旭也是这种想法,奈何田沐总是以那句口头禅打击着他。逐渐,柳旭无法专心听课,夜里挑灯夜战至凌晨却连一个数学公式都背不下来。早上六点闹钟响起,柳旭闭眼摸索着关掉响铃,心里默数1,2,3,起,身体却缩成一团。口令在脑子里无数次重复,直到分针指向迟到的极限,柳旭才有力气爬起来。
踏出家门那一刻,柳旭常常自问,“我昨晚学什么了?怎么什么都没记住?我好像也没睡觉?”
白天昏沉,夜里睡不着,如此往复,精神状态萎靡不振,成绩一泻千里。
高考成绩单发布,自然少不了田沐那句:
“啥也不是。”
柳旭一改往常一言不发,转头离开的状态,低声回应,“我就特么啥也不是!狗都不如!”
与其说他是想刺痛父亲,不如说柳旭是深深地厌恶自己。但田沐像是没听见,像往常一样挽起裤腿,下楼开上那辆不知什么年份的破面包车,前往杂货市场拉脚。
在柳澜坚持下,柳旭复读一年后考入大学。
***
男主人田沐同意买孩子,但不想买男孩。
早年间,田沐娶柳澜时,为凑齐彩礼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结婚当天,田老太含起眼角泪花,语重心长说道:“下辈子可不敢要儿子。”
这话烙印在田沐心中,他暗暗发誓,一定要生个女儿,不!是必须且只能生女儿。
然而结婚三年,杨澜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田沐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该遗憾。有人给妻子杨澜牵线,可以领养一个孩子,只是需要点“手续费”,最重要的是,男孩女孩可自选。
面对妻子的提议,田沐心中算起账。现在用些小钱,也好过未来花大钱给小子娶老婆合算得多。
1995年夏末,郊县小树林。手电筒光束在树影间虚闪,田沐推开妻子掐在他胳膊上的手,他们收到接头暗号,在中间人指引下走向树林深处。
在高过膝盖的乱草丛中穿行,田沐脑子里不停发出疑问,还未正式成为女儿的女婴,是白是黑,是胖是瘦?一岁的孩子看不出美丑吧?算了,女大十八变,只要健全,没有残疾就好。
“站那别动!”
手电光照在他们脸上,打断田沐的胡思乱想。恍惚间,他看见一个壮汉怀里抱着十几个月大的婴儿正警惕地站在树后。
“别怕,是孩子亲爹。”中间人说完,从田沐手中接过信封,跑过去递给壮汉。
手电光束从他们脸上转到信封。
田沐心中有担忧,他怕点钱的这位“亲爹”有什么残疾,再遗传给孩子那可就麻烦了。借着壮汉数钱时手电筒的余光,田沐仔细观察壮汉四肢,尤其是面部。
“看啥呢?再看眼珠子给你挖出来!”
壮汉暴怒,幸好有中间人打圆场,抱着孩子跑回来。田沐接过女儿和妻子离开小树林。
回到家,忐忑的心才平复,田沐招呼妻子,“快去烧水,给我们女儿接风洗尘。”
女儿根根黑发直立,白净的小脸,长而黑的睫毛,两片嘴唇吸吮着小拇指,田沐越看越喜欢。等妻子端着热气腾腾的水盆走过来,他才想起还没来得及验货。
打开裹着女儿的小被子,一个纸团掉出来,妻子去捡,展开后念叨——
“出生于1994年6月3日,七斤二两,性别……”
“去去去,一边念叨去,再给女儿吵醒了。”
田沐先检查了女儿的双臂,手指,后背,都没发现有什么缺陷,直到……
田沐使劲眨眼,方才确认自己不是眼花,指着孩子怒斥柳澜,“怎么会有这?”
见妻子呆愣在原地,表情木然,他抢过字条。
性别:男。
***
柳澜面对丈夫田沐的逼迫从来都默不作声,毕竟自己不能生育,只得忍气吞声。但这次,她不反抗,更不顺从。丈夫不想要这个男孩,她要。
她不在乎这孩子是不是有残疾,是白是黑,是美是丑,更不在意是男孩还是女孩。
在派出所给儿子上户口,柳澜迟迟下不去笔。
她不是没去找过中间人,可中间人也一脸茫然,随后劝慰道,“男孩还不好?!你家占多大便宜!快留着吧。”见她仍有不情愿,吓唬道,“想换女孩肯定是不行了,要不你把男孩差价补齐?”
“名字要是没想好就过几天再来办户口。”警察催促。
算了,柳澜心一横,丈夫不喜欢这个男孩,那就跟她这个当妈的一起姓柳,希望能取“liu”(留)的谐音,把孩子一直留在身边。
不知为何,“柳旭”这个名字像是从天而降,从笔尖流到登记表格上。
“我儿子从今以后叫柳旭。”
嫁给田沐之前,柳澜就知道自己这辈子做不了真正的母亲,她家和田家一样用光了积蓄,不同的是,柳家是为给她治病。
柳澜像一朵找不到根的柳絮,飘浮在各地打工还债,但微薄的薪水缓解不了债务的压力。
好在柳澜样貌出众,腰细臀肥,黑直的长发触及腰间,瓜子脸丹凤眼,这套组合让她有资本下嫁给田沐时要一笔足以抵债的彩礼。
见到孩子第一眼,柳澜心中就腾起暖意,下意识想去抱他。即使面对丈夫指责,她的注意力也没有从柳旭身上移开半点。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当丈夫第一次把小花裙子套在柳旭身上,把洋娃娃塞进儿子怀里的时候,柳澜才意识到,丈夫对女儿的执念来自她,但这恶果却塞进柳旭嘴里。
十几年间,柳澜使出浑身力气想护住柳旭,但她做不到。
想保护柳旭,只能让他去外面自由飘荡,去寻找属于自己落根的地方。
高考,在同龄孩子家长眼里是鲤鱼跳龙门,或是挤独木桥,但在柳澜眼里,高考是能带走柳旭的风,能让柳旭逃离这个家。
风越大,柳旭才能飞得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