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顾学信不爱劳动是真的，可是他心细，疼人也是真的。
他起了大早，把驴喂了，套好驴车，还拿了两床破褥子，盖在厚厚的茅草堆上，人躺在上面，别提多舒服了。
苗兰花先扶着顾老太太上车，然后自己也在旁边坐下。
顾老太太怀里稳稳地抱着一个花布襁褓，顾久甜夜里又喝了一碗奶粉，睡得正香。
眼看着娘仨都稳当了，顾学信轻声一吆喝，赶车出发。
“娘，咋这么急着回去？”
妯娌不在，苗兰花轻声问出心中的疑惑。
婆婆可不是一个心里没成算的老太太，孩子才刚刚出生，就是再着急回去报喜，也不至于早早就抱出来。
虽说这年头的娃娃没那么金贵，但这么一点点大，真要是出事……
“哎，我就知道这事瞒不过你。”
顾老太太叹了一声。
她用满是茧子的手指捏了捏襁褓一角，确定孩子吹不到风，这才放心。
“你们姥娘这一回怕是不太好。你爹上个月底托人带了几句话，我谁都没说。”
顾老太太揩了揩眼角。
她想着，小孙女出生了，这是大喜事，说不定两厢一冲，老人家就能挺过去。
当然，顾老太太是绝对不会说这种话的。
现在不兴过去那一套了，啥冲喜不冲喜的，那都是旧社会的封建糟粕，她懂。
但几十年的思想毕竟根深蒂固，顾老太太私下里琢磨着，万一有用呢？
苗兰花人如其名，蕙质兰心，她一听这话，当时就明白过来。
“上岁数了，难免有点三灾六病的，一见到咱们，姥娘就浑身舒坦了！”
握着婆婆的手，苗兰花轻声安抚道。
坐在驴车上，闲着也是闲着，顾老太太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了。
她一手怀抱着襁褓，另一只手还时不时地轻轻拍两下，嘴里念叨着娘家的旧事：“我能保住这条命啊，多亏你们姥娘和姥爷……”
这话说来也长。
顾老太太不是她爹娘亲生的，而是捡回来的。
苗老头十六岁成亲，婚后快二十年，别说儿子，连个丫头都没有。
就因为这一点，他们被赶出老宅，不知道听了村里人多少的闲话。
夫妻俩看了郎中，都说身体没毛病。
苦药汤子喝了，大药丸子吃了，肚子里就是揣不上崽，两口子数不清在夜里一起抱头掉过多少眼泪。
后来，他们死心了，觉得大概这辈子到死也生不出一男半女，就托人打听，抱回来了一个弃婴。
那年月，亲生儿女又如何？
等吃不上饭了，头顶插一把稻草，卖儿卖女的随处可见。
村里人都说苗老头疯了，人家都往外丢女娃，他可倒好，净往家里捡赔钱货。
“你姥娘说，反正她被人指指点点二十年，倒也不怕，一路颠着小脚，抱着我就跑回家。”
说起自己的身世，顾老太太丝毫没有伤感，反而抿嘴直笑。
苗兰花偎依在她的肩膀，耐心地听着。
哪怕这些话，她在爹娘嘴里，在婆婆嘴里，都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
难得的是，连顾学信也没有不耐烦。
他稳稳地赶着驴车，嘴里叼着一根草，看似悠闲，然而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却藏着一抹复杂之色。
“嘿，先是你爹，然后又是你小姨，你姥娘一口气生了俩，有儿有女！你都不知道，整个村子的人都傻眼了，尤其是你那个最偏心眼儿的太奶奶……”
顾老太太一说到高兴的地方，简直眉飞色舞起来，差一点儿就忘了还抱着她的乖孙女。
其实，顾久甜早醒了。
她之所以一动不动，一声不哼，就是为了听这些陈年旧事。
万一看到她醒了，这婆媳俩就闭上嘴咋办？
先忍着！
果然，苗兰花按捺不住，她拿袖口抹了抹眼睛，这才笑着说道：“娘，你看，这不就是好人有好报？”
顾老太太连连点头：“可不！家里多了两个亲生的孩子，换成那狠心的，保不齐就把前头捡来的又给丢了。别看我那时候小，其实心里也怕得很，吃饭不敢夹菜，天不亮就爬起来干活，生怕爹娘把我送走……”
偏偏苗老头又一次当了村里人眼中的“傻子”——
他们夫妇不仅没送走大女儿，反而待她依旧，对三个孩子一碗水端平，还因为大女儿身世可怜，私下更疼爱几分。
“亲爹亲娘也不过如此了。要说这世上的事儿，真是说不准，那不是亲生的吧，能处得跟亲生的一样，那亲生的吧，也能处得跟仇人一样。”
末了，顾老太太感慨道。
乡间小路到底颠簸，坐在驴车上晃晃悠悠的，她起得早，又说了半天话，这会儿已经有了睡意。
苗兰花看出来了，顺势从顾老太太的手里接过襁褓，又在二人的身后垫了一把干稻草，让她靠得舒服一点儿。
顾老太太阖上眼皮，点了几下头，就打起了瞌睡。
“呦，你这小家伙醒了？”
苗兰花刚把毯子给婆婆盖好，一低头，就对上顾久甜的眼睛。
婴孩的眼睛又黑又亮，睫羽密长，毛嘟嘟的。
顾久甜咧了咧嘴，算是跟大伯娘打招呼，完全没有偷听大人说话的不好意思。
苗兰花对这个小侄女爱得不行，先亲了她两口，又掀开一点被子，给她喂了一点温水。
一路上，她用两条手臂圈住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不让一丝风吹到顾久甜。
顾久甜几乎看不到外面，她蜷缩在无比柔软暖和的被子里，心中愈发明白了，为什么顾老太太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把自己留在顾家。
她大概也是害怕刘家觉得磕碜，偷偷弄死这个孩子，或者远远送走吧？
“奶奶真好。”
睡意再次袭来的时候，顾久甜砸吧砸吧小嘴，心中滑过一股热流。
哪怕驴车不快，到晌午的时候，娘儿四个人也到了位于隔壁生产大队的苗家。
因为事先没得到通知，一直等到顾学信把驴车赶进院子，苗家人才知道他们来了。
如今苗家当家的是苗兰花他爹，也是顾老太太的大弟弟。
单看他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到大姐家里，就知道姐弟俩相处得十分不错了。
“姐，你咋来了？”
苗大舅刚从地里回来，正在院子里洗脸，一瞧见顾老太太，他连手都没擦，急急忙忙迎上来。
哪知道，一向疼爱他的老姐姐却满脸嫌恶，手一挥，嘴里还一迭声地呵斥道：“去去去！脏不拉几的，别熏到俺香香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