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16,会见时间到。”
“我得走了。”
“我会再来看你。”
“嗯。”
“我会再给你寄书。”
冯玉洁起身跟着导员,刘易深一直看着她,直到她走到门后,才依依不舍地站起来。
今天天气很好,刘易深决定在女子监狱外面的空地上走一走。三月底,正是草长莺飞的时候,空地上的道路两旁长满不知名的野花,小小的,紫色的,风轻轻吹过,紫色的涟漪就荡漾起来,刘易深的心里软绵绵的,也跟着花朵的频率荡漾着。
他总是来看冯玉洁,几个经常在周五值班的导员都已经认识他了,她们之间的交谈从不涉及情爱,只是自然地聊一些生活中的小事。
冯玉洁在监狱里学会了做木工活——这是今年新开的改造课程,她非常地感兴趣,除了手指总受伤,其它都很顺利,开课以后的第二周,她就学会做小桌子了。
这项技能很有用,听上课的老师说,很多劳教人员出狱以后就进装修队做了木工,冯玉洁觉得这份工作挺适合自己的。
冯玉洁分享时,刘易深就会安静地听着,哪怕整个会见时间中他一句话都没能说上,回去的路上也觉得充实。
她们之间不算爱情,至少谁也没有提起过爱不爱的事,在冯玉洁心里,这样的关系更像是共生,因为能够体会彼此在每一种状态下的感受,所以变得亲近起来,但是冯玉洁明白,这样的理解是不会产生爱情的,爱情需要吸引,她们之间不是。
但是她并不懊恼,对她来说,爱情的存在并没不具有必要性,她能够和另一个自己说上话,已经算是额外的收获了。
但是她没有想到还有别的人会来看她。
陈娟来的那一天是一个雨天,空气潮湿得很,导员自来卷的头发看起来比平时更卷曲了,她在教室门口大喊:“9416,会见。”
冯玉洁很纳闷,刘易深不该这个时候来,到了会见室,看到陈娟坐在另一侧。
她又蓄长了头发,像她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样,只不过人看起来比那时候瘦了一些,背变薄了,所以感觉整个人都精神了。
“你来干什么?”冯玉洁带着防备先开口,陈娟没有被她的冷漠吓退,而是自然平淡地说道:“王警官说你在口供咬死我没有参与你做的事。谢谢你。”
冯玉洁撇撇嘴,“你确实也没参与。”
陈娟看了一下两边坐着的其他家属,大多在抹眼泪,她把身子凑近了一些,低声道:“我们都知道事实是怎么样的,人是我绑的,那碗水也是我喂他的。”
“那也是因为我骗了你。我先骗你马钱子汤可以救回被勒晕的人,又骗你拿刀子解开他的绳索取到你的指纹......你不会笨到以为我为了包庇你,而故意说假话吧。”
陈娟没有回答,依旧平静地看着冯玉洁。
“我没什么和你说的了。”冯玉洁起身准备叫导员,陈娟叫了她两声:“冯玉洁,冯玉洁。”
“你还想说什么?”
“高海棠确实没有参与杀害王敏芬,你应该听警察或者检察官说了。她真的没有杀人。”
冯玉洁沉默了。
“我自己支了一个包子摊儿,就在之前上班那附近的写字楼下,工作日人流量大,生意还不错。以前一直觉得人生没有出路了,总盯着远处看,现在看来,从小事儿开始做,特别好,起码不会每天都胡思乱想。我在看守所待着的那段时间,打听过你的消息,但是打听不上,出去以后找了王云警官,才知道你在这里。”
冯玉洁依旧不说话,但也没有离开。
“你在里面还好吗?”
“你说完就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我会再来的,你见不见我是你的事,但是我会再来的。”
话音刚落,导员的声音传来:“9416,会见时间到。”
冯玉洁如释重负地转过头,跟着导员走出会见室,陈娟坐在椅子上,看着冯玉洁离开,身边的犯人家属哭得越来越大声,看起来像是犯人的母亲,因为哭得太厉害,几乎喘不上起来。
陈娟吐了一口气,走出会见室,雨点落在她的肩膀和头发上,立刻积起一层亮晶晶的外壳,她开头看了一会儿天空,利落地拉起帽子盖在头上,小跑到路对面。
她的踏板摩托车停在路对面的停车场里,跑到车前拂去雨水之后,陈娟穿上雨衣,给朱梦来打了一个电话。
“我去看了冯玉洁。”
朱梦来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但也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看了就看了,你非要去看,那看看也好。不过我可跟你说,你别回来给我讲她的事啊,我不感兴趣。”
“哎呀行了,我就是问问你晚上想吃什么。”
“下雨呢,买什么菜。我就在工坊吃吧,点个外卖,挺方便的。”
“今天上新课了?”
“嗯。最后一课了。我......我给你做了一个背包,真皮的。”
“真的?”
“不要算了。”
“要要,你可说了是给我的,不能反悔。”
“行了你,快回家吧,骑车慢一点。”
陈娟带着笑挂断了电话。
她和朱梦来一起在包子铺附近租了一个两居室。倒不是高海棠反悔不让朱梦来住在看公园景色的好房子里了,只是新家和朱梦来学做皮具的工坊离得更近一些,再者,她和陈娟就是合得来,这事儿比搞对象还邪乎,似乎自打陈娟开始照顾她之后,她的状态好多了,比当初高海棠请保姆专门服侍她那会儿还要好些。明明陈娟能为她做的护理远不及那专业的护理员,可朱梦来就是好多了。
这事儿没道理可讲,非要说个理由的话,用朱梦来的话来说,叫做“歪锅遇到烂灶”,俩人的脾性正合适。
高海棠偶尔会过来看一下她们俩,三个人再一起吃点儿家常便饭之类的。
“代芙还好吧?好久没来了。”
高海棠把泡脚鸡杂里的花椒挑在餐巾纸上,“左左最近学钢琴,非要代芙一起去才肯去上课。”
“没请老师到家里?”
“小北怎么肯,她现在不喜欢陌生人到家里来......嗐,孩子知道的事儿多着呢,我们大人自以为可以瞒住她们罢了......总之代芙短期内是没空来看你们了。”
“唷,你可得给人家加工资。”
“加了加了。你呢?工坊那边费用还够吗?”
朱梦来把口里的东西咽下去,灌了一口水,“你要再给,我也不嫌多。”
陈娟用筷子打了一下她的筷子,“你还真要啊?”
“那不然怎么办,我又挣不了钱。”
陈娟瞪了她一眼,给她夹了一块藕盒,转向高海棠解释:“你别听她胡说,你打过来的钱她都存卡上了,根本不缺钱用。”
高海棠忍不住笑起来,她觉得眼前这一幕真是不可思议,几个月前,她们三个聚在一起说的还是生死攸关的事,现在倒像是一家人在唠家常了。
可她真喜欢现在的生活。
似乎被冯玉洁绑架的事情过后,她再也没有想过“再好一点,更好一点”这种事了,从医院醒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像是大梦了一场,梦醒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她举起水杯面向陈娟:“你从来没有给我机会感谢你,今天以水代酒,和你说声谢谢。”
陈娟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她把高海棠的手压下去,“你这是干嘛?”
“真的真的,我真的谢谢你。如果那天你没有回来,事情可能就完全不一样了,这会儿我人在哪儿都不知道。”
陈娟摆摆手,“就算我不回来,那王云还能真看着你死呀?你要谢就谢谢王云得了,她才真正救了你的命。”
高海棠拗不过陈娟,顺从地放下杯子,“我听朱律师说,王云现在好像升队长了。”
“什么队长?”
“刑警队的队长呗”,朱梦来接过话头,“立了大功了,可不得升升官。”
“刑警队队长也不是什么肥差吧?”陈娟好奇地问。
“人家追求的也不是肥差,我和她接触的次数比你俩多,她这个人,就是书里说的‘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总之我觉得她挺厉害的,以后一定能成一番事业。”
“别以后了,以后成不成事业没什么要紧的,以后的事谁知道呢,往回看太累,往远处看太模糊,咱们就踏实的,吃好今天的饭,过好今天的日子。”
“高姐说得没错,能把握的只有今天。活好今天就行了。”
“轰隆隆”,一阵雷声突然从天边传来,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雷雨,天空一下子就黑了,陈娟连忙起身去关好了门窗,高海棠跑进房间给朱梦来盖了一条小毯子。
“轰隆,轰隆”
雷声越来越大,没多大会儿,雨水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打得窗外的树叶和车顶啪啪作响。雨滴密得像竹帘子,整个安庆都被包裹在雨幕之中,长江的水迅速地涨了起来,江两岸的前滩渐渐被江水吞没,一个涂着“happiness”的大红色集装箱不知怎么被江水冲到了江中间,随着湍急汹涌的波涛浮浮沉沉,它撞开了水位浮标,绕过了江水里矗立的桥墩,最后一路向南,消失在了城市的边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