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又一阵难以抑制的眩晕和恶心把高海棠从昏迷中唤醒,她睁开眼睛,发现眼前漆黑一片,像是在一个密封的厢体之中。
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发现手脚都被捆住了,刚站起来就随着摇晃一下子栽倒在地上。
高海棠把脸贴在厢体的壁上,想看清楚自己身在何方,奈何厢体没有缝隙,她什么也看不见。
一阵摇晃又开始了,她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哇地一下呕出一滩胃液,胃酸流过食管,感觉像鹰的利爪撕开了自己的脖子,高海棠虚弱地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吐过之后,脑子也清醒了许多,高海棠这才意识到,她被冯玉洁绑架了。
稍早前发生的事一点点重回她的脑海中。
她记得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快六点了,她下楼准备找点东西吃,闻到药膳鸡的味道,听到豆浆机在嗡嗡地工作,她准备走向厨房,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原来你搬到这里了。”
高海棠猛地抬起头,环顾四周。
“别找了,你看不到我的。”
高海棠下意识地想到厨房去叫代芙,电话那头的声音再度传来:“你就算跑得掉今天,明天我还会再来。你有你的方法,我也有我的方法,你跑掉了,我也会追着你的小孩。”
高海棠停住了脚步,她不再四下张望,“你想怎么样?”
话音刚落,有个小孩一样的人影敲了敲门厅的窗户,扔下一张纸就跑掉了。
高海棠打开窗捡起纸,上面写的是一个地址——“丰力诊所”,“我数到三,如果没看到你出来,我就出发去你母亲家......一、二......”
高海棠顾不得许多,拿上车钥匙跑出了家门。
“嘣!嘣!嘣!嘣!噼里啪啦~”
巨大的响声吓到了高海棠,她本能地蜷缩在一个角落里,仔细辨别着周围的动静,过了一分钟左右,她才反应过来是有人在放烟花。
今天是12月31号,2023年的最后一天。
她把耳朵贴在铁皮上,听着烟花不断在高高的上空爆裂开,散落在四面八方。
想到自己的孩子此刻一定很想和她一起跨年,高海棠不禁难过起来。从孩子出生到现在,每一次跨年,她都会带孩子去看烟花,这是她们之间固定的仪式,此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还能不能逃脱,高海棠灰心急了,她绝望地把头靠在膝盖上,脑子里不停地回想冯玉洁说的话——“你有你的办法,我有我的办法”,一想到这句话,高海棠就止不住地颤抖,她明白仇恨的力量有多大,她很清楚,有时候恨的驱动力,比爱的驱动力要强得多得多,毕竟她也是带着对朱富的恨,才坚决要把孩子带离他的身边。
当时的她恐惧又无助,也成功地做到了,冯玉洁看起来决心比自己还要强,她一定也会想方设法地做到。
在一片黑暗中,高海棠不知为何又看到了那只被朱富割喉的小柯基,它无助地在地板上抽搐,小小的四肢胡乱地蹬着空气,鲜红的血就当着左左的面喷射在木地板上,左左被吓得尖叫起来,失智般不断地重复“爸爸我错了,爸爸我错了,爸爸我错了”。
也许是饿坏了,低血糖发晕,也许是吓坏了感觉有些失调,高海棠的心里莫名地冒出来一个想法——也许当时,她就应该把朱富手里的刀抢过来,割开朱富的脖子。
她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身子止不住地发颤,牙齿“咯哒咯哒”地上下碰撞,甚至脸上的肌肉也止不住地抽搐起来。
“吱呀~”
铁箱子里出现一束光,昏黄的、带着腥味的光,高海棠举起被绑住的双手遮住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在光线中辨别出来外面有个人影。反应过来后,她拼死朝着门跑去,没等她跑到门边,门就 “呯”一声重新被合上了,高海棠用拳头敲打起来,“冯玉洁!冯玉洁!我没有杀王敏芬,我没有杀人!冯玉洁!”
外面没有任何回应,高海棠顺着铁皮慢慢坐下,在黑暗中摸索到一瓶水,她像饿狗一样迫不及待地拧开了水瓶,喝之前,她突然冷静下来,先仔细闻了闻味道,又倒了一些些在手心里,舔了一下,确认是水,这才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一瓶矿泉水下肚,她终于冷静了一些,冯玉洁给她拿了水,说明至少她现在不会杀自己。
她又有了一点信心,挣扎着站起来,摸索铁门的边缘。
她快速地思考着,想要快速确定自己的方位。
边缘是光滑的,说明这可能是一个集装箱,自己有可能在货场,也有可能在江边的码头,或者在码头附近的仓库,她把耳朵贴在门上,外面悄无声息,也没有水声,更没有人声。
没有水声,说明她应该还不在船上,但是刚才的风带着水腥味儿,而且刚才醒来时的那一阵摇晃很像船再水面上摇晃的感觉,高海棠心想,应该是在码头。
最后停车的地方在12号线的尽头,那就是在江的南边......想到这里,高海棠的心凉了一大半——南岸大大小小的码头加起来,恐怕有几十个,等到警察找过到正确的码头,再找到这个集装箱,恐怕她已经被冯玉洁分成几块了。
高海棠害怕极了,她跪在地上,盲目地四处摸索,渴望能够摸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嘣!嘣!嘣!嘣!”
新的一轮烟火又开始了,这一阵比刚才那阵时间久得多,她仔细地听着烟火的方向。这还不是最大的烟火,最盛大的烟火会在零点时分,在人民广场上空盛放,只要能听清最大的烟火的方向,她就能辨别自己大概在哪一个码头——如果她能活到零点的话。
“咚”地一声,她撞倒了什么东西,似乎是圆的,滚了一阵子后听了下来,她循着声音的方向,慢慢摸过去,是酒瓶子,似乎是啤酒瓶子,她举起来闻了一下,不是啤酒瓶,是海鲜酱油的味道。
高海棠把这个瓶子拿在手里,继续摸索,在刚才撞到瓶子的附近,又摸到了一个纸箱子,里面放着盐、辣椒面和味精,还有几个不锈钢盘子和几双筷子。
什么集装箱里会有这些做饭的调料呢?不锈钢盘子,这不是两广地区最爱用的餐具吗?该不会她已经到广西了吧!
高海棠慌了,她使劲地嗅着面前的气味,想找到一点人还在安庆的线索,除了铁皮味就是手上的海鲜酱油味,她的心彻底冷了下来,绝望地倒在纸箱的旁边,睁着双眼看着一片黑暗,啜泣起来。
她真的好后悔,为什么要急着结婚,为什么要轻易地相信朱富,为什么要仓促地决定怀孕生小孩......如果她谨慎一点,再谨慎一点,就会抓住那些不对劲的迹象,可是她选择忽略了一个个细小的不对劲,只为了达成一个最大的目标——家庭和事业都成功的女人。
她太过于渴望被认可了,尽管她自己也分不清是想被谁认可,但是她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说,“事业做得好,家庭也要好哦,要比同学好,要比亲戚好,要好上加好哦”。
可是人一旦想要寻求别人的认可,是永远不可能得到自由的,直到现在她才明白过来。
高海棠祈求着,祈求时间倒流,哪怕时间不是倒回结婚之前,而是倒回王敏芬死的那一天,她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报警。
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
“小区的监控和路口的监控都确认过了,冯玉洁是扮成外卖员进来的,高海棠前脚开车出去,她后脚就打车跟上了,出租车司机已经控制了,就在路口那儿等着。”
“陈娟呢?”
“没有线索。”
“云姐还没来消息,我和止珊先去问司机话。小朱你得继续找,一定一定要找到陈娟,冯玉洁要是找了陈娟做帮手,里应外合,咱们的难度就变大了。”
小朱举着双手比着“OK”,小跑着离开了刘圆圆的视线。
载冯玉洁离开的出租车司机是一名四十岁左右的女性,她站在自己的车旁,身后是警车的灯光闪烁,眼前是一众警察在搜查自己的车,她的神情很是紧张,不断地重复点亮手机屏幕又锁屏,直到刘圆圆走到她面前,让她不要紧张。
但是她看起来更紧张了,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我不晓得她是逃犯,她很有礼貌,说话也轻声细语的,就叫我在门口打着表等起......那我以为她是电动车坏了还是怎么的,可能是怕单子赶不上会罚款......”
说到这儿,司机猛地拍了一下大腿,“是,我也是有点贪便宜,我想着人家反正叫我打表等起嘛,我就等起撒,总比重新绕去别处接单轻松些......哎呀我真的是脑壳进水,咋可能有外卖员打出租车送外卖嘛,唉,我这个脑壳......”
司机的表情不仅仅是懊悔,还有无尽的自责,刘圆圆拍拍她的肩膀,“你不要害怕,我问什么,你说什么就行了,我们查清楚你和这个事没关系,很快就会放你走的。情绪不要太激动,来,喝口水平复一下。”
看着面前的刘圆圆似乎并没有要严厉审讯自己的意思,司机稍微缓过来一些,脸上的通红也渐渐退下去。
“她在哪里打的你的车?”
“就那边,万达广场旁边那个充电站门口。”
“你把她送到哪儿了?”
“以前的机电市场那里,就是12号线的终点站附近。”
“路上她有反常的举动吗?有没有和别人打电话?”
“没有,她就是叫我打直路,开快点,我说过桥恐怕堵车,但是从内环绕要多出十几块钱,她就叫我走内环。路上,路上她也不说话,我还问她是不是平台罚款罚得太狠了,她也不做声,我就一心一意地开车了。”
“现金支付的吗?”
“哎,现金,我没钱找给她,她就说算了。”
“你车上的监控我们会拆下来看,你跟着这位警察去开个单子,过后来领取就行了。谢谢你的配合。”
司机一脸“就这?”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没自己的事了,挪着小碎步回到自己的出租车旁边,抚着胸口安慰自己。
马止珊凑朝前来:“卧佛寺附近的码头、树林、烂尾楼都找排查过了,没有结果。云姐那里怎么说?”
“李云萍提供了一些线索,她和赵天宇正在带人排查。”
根据李云萍提供的线索,冯玉洁最熟悉的地方首先就是老水务局——现在已经撤了门牌,改成社区幼儿园了;其次是卧佛寺,在和李云萍相识的这两年时间里,她把卧佛寺前前后后上上下下都窜了个遍,哪条小路通往城市的哪个路口,她都了然于胸;再就是江边,冯玉洁喜欢去江边骑自行车,从城市的这一端,沿着江一直骑到城市的另一端。
老水务局的办公楼还算简单,很快就排查结束了,但是江边就折腾得多。
长江由东至西贯穿了整个安庆市,沿江两岸的建筑物鳞次栉比,更别提还有许多无人涉足的浅滩,更别提要把附近的高架桥底和公园一处处排查完,恐怕要到猴年马月。
这范围圈定了却像没有圈定,唯一确定的就是人应该在南岸,毕竟高海棠的车最后出现的地点就是南岸,她是一个172厘米的成年女性,要把她从南岸带到北岸还不被发现,实现起来难度太大,冯玉洁应该不会冒这样的险。
局里下的命令是“联合辖区派出所,把南岸,尤其是12号线终点站1公里内的码头、烂尾楼、公园等地方全部排查一遍,犬只和无人机都调用起来。”
警车穿行在12号线终点站的各条小道上,民警手持手电筒,每一个可能的角落都没有放过,每个人的内心都在祈祷着高海棠能够在某一处突然出现。
此时陈娟已经跑到了城市的另一头,她戴着毛线帽和口罩,兜里揣着未开机的手机,朱梦来凑给她的现金,还有一支圆珠笔。
这支圆珠笔也是朱梦来给她的:“遇到危险的时候戳他眼睛、太阳穴、脖子,能戳哪儿戳哪儿,你记住,坐牢一定比丢命强。”
陈娟手里捏着这支笔,感觉心里安定了一点点,看到面前匆匆走过的路人,又不免紧张起来。
她觉得朱梦来似乎预设了她的这次出逃就决定了她以后无法再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了,至少她的心里会永远有一根弦,不管境遇如何,都要时刻警醒着,保证自己的安全。
陈娟没有一个清晰的计划,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向哪里,不知道警方是否已经开始通缉自己,想到这儿,她谨慎地回忆着自己对于皮带和匕首的处理——应该已经擦干净了,应该不会再留有指纹了。但是她无法确定,冯玉洁会为了保全自己而攀咬她吗?
她不能冒险去乘坐飞机和高铁,唯一出市区的方法就是打车。
但是打了车以后去哪里呢?
她看着面前马路上来往穿行的车辆,才意识到除了老家和安庆,她哪里都没去过。在体力和精力最旺盛的年纪里,在一天当中最宝贵的白日时光里,她都在上班,留给她的永远只有清晨和夜晚,她甚至都没有到安庆市区的植物园、动物园、大商场去逛一逛、玩一玩过。
上班,省钱,吃饭,睡觉,这四件事贯穿了她的前半生,而这份耕耘也没有结出什么果实出来,只是徒劳无功地尽力生存罢了。
这个发现让陈娟灰心极了,她沮丧地坐在马路边的石墩上,驼着背,双手垂吊在身体的两侧,像个干瘪的柿子。
过了几分钟,陈娟的思绪才从沮丧的巅峰滑落下来,她感觉自己似乎好受了一些,直起腰身扩了一下胸,重重地换了一口气。现在首先需要考虑好,究竟是往更大的大城市去,还是躲到小县城里。
她的心里更倾向于大城市,她想去看看一线城市的普通人是怎么生活的,她们的日子会不会比自己的有意思些,再者,大城市里面的人那么多,应该不会有人计较她来自哪里、有过什么故事。
听说深圳是一个外地人组成的城市,听说深圳的夜晚都是通亮的,听说在深圳,就算是瞎子也能淘到金。
那就去深圳吧。
想定以后,陈娟把身上的钱拿出来数了数,还剩一万多,这笔钱应该足够支撑她到达深圳了,她攥了攥拳头,给自己鼓鼓劲,背上背包跨过绿化,直接站到了路边,抬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啥子?深圳?妹儿你莫跟我开玩笑唷,你是说真嘞迈?”
“您看看要多少钱吧。”
“哎呀,我说句老实话,我跑车这么几年了第一次遇到这么远的单子,你别忙,我先查一哈距离有几公里哈。”
陈娟点点头,安静地等待。
司机吧车停靠在路边,打着双闪,把手机从支架上拿下来,打开地图开始看路线,他看起来好像有点老花眼,把手机举得远远的,这还不够,又抬手打开了车顶灯。
“深圳,深圳......哦哟,从这里到深圳有一千四百多公里,开车要19个小时唷,路上还要休息一下......妹儿,你看你赶时间的话,要不还是坐飞机嘛,要得不?刚刚这一段我就不收你的车费了,就当我顺路把你捎过来的。”
“你就说要多少钱吧,不合适再说。”
司机面露难色,“我确实是不好估价,毕竟我可能要空车打转回来......这样嘛,我在我们司机群里问一下,你稍等哈。”
说完,司机略带纠结地打开了三百多人的司机群,发起了语音:“家人们,我这里有个客人,想走(*去)深圳去,你们有没有跑过的,收好多钱合适?”
说完以后,他觉得自己表达得不够清楚,又追加了一条:“现在就出发哈,现在就出发,或者有没有哪个弟兄姐妹想拿过去的,赶紧回复,赶紧回复哈。”
没出两秒,几条语音消息就“咻咻咻”地顶了上来。
“哦哟海锅锅(*哥哥),接大单了哇!”
“深圳,楞个远(*这么远)跑起去深圳哦,坐飞机撒,打车爪子(*做什么)嘛。”
“日妈一千四百多公里唷,海哥你怕前列腺耐不住,哈哈哈哈!”
“少了6000怕不得行哦,你要打空转回来的嘛......”
司机一条一条地听着,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无奈,最后露出便秘般的面容,转过来,心虚地说:“你也听到了哈,少了6000没办法的唷。”
陈娟能看得出来,司机一是担心她觉得价高,所以自己报价也有点没底气,二是不想跑这么远的单子,这一来一回,累人不说,路上要是出什么岔子,那不是没事找事嘛。
她咬着手指犹豫了一下,“6000就6000吧,你现在能走吗?”
司机看起来高兴了起来,但只过了两秒,又犹豫了,“你真的不考虑坐飞机吗?”
陈娟摇摇头,司机吧手机放回支架上,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好嘛,走撒,走深圳去。”
说完拿起巨大的茶壶,喝了一大口茶,手刹一放,潇洒地汇进车流里。
“嘣!嘣!嘣嘣!嘣嘣嘣!”
第三轮烟花开始了,陈娟靠在车窗上,看着远处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闪着亮光的小花朵朝着四面八方散开,照亮了城市的上空。
真绚烂啊。
陈娟就那么看着烟花一朵接一朵,不一会儿聚成了一个硕大的光球,暂停两秒以后,光球一下子炸开,这一发烟花是今晚以来最大的一发,声音也很巨大,听起来跟个大响雷似的。
司机一边开车,也在时不时瞄一下烟花,他感叹道:“今晚这么放一下花的钱,恐怕我要跑半辈子车才赚得回来唷。还是烟花好,有钱人出钱,穷人看。”
此时,前方的道路出现了拥堵,挤着去广场看烟花的车从城市的各个方向汇聚到这里,出租车挪不动路了。
司机伸着头出去看了一会儿,什么也看不清,干脆解开安全带,整个身子探出窗外,只见路上的车根本望不到尽头。他缩回车里,熟练地拿起手机:“彩虹桥,彩虹桥,堵死了,一步都走不动,彩虹桥不要过来。”
群里马上又有了回应。
“今晚炸烟花的嘛,去彩虹桥肯定要遭堵起撒。”
司机有点委屈,也不太服气,立刻抱怨起来:“哎呀,烟花12点才开始嘛,我啷个晓得楞个早就堵死了耶。”
“家人们家人们,不只是放烟花哈,今晚查酒驾,黄山路、竹溪路、体育公园,全部堵死。”
此时一位女司机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警察在抓人,警察在抓人,南岸也堵死了,你们不要过桥,过桥走不过来哈。”
“抓啥子人?”
“不晓得,好多警车,可能是抓啥子逃犯。”
听到这一句,陈娟的心瞬间狂跳起来,她无心再看烟花,聚精会神地听司机手机里的内容。
“是不是上回那个分尸的抓到人了唷。”
“不晓得,南岸勒边到处都是警车。”
司机清了一下嗓子,慢悠悠地说道:“凶手跑起去南岸耍,你们南岸兄弟姐妹些就要小心咯,不要抢起做英雄哟。”
“怕啥子嘛怕,他只要敢出来,老子们一人一哈就给他按在地上。再啷个凶,也是个血肉之身撒。”
“逗是(*就是),好大棵藤藤菜烫不熟哦,哪个遇到了喊一声,一起过去把他按起!”
因为这个不着边际的话题,群里的气氛热闹起来,司机时而嘿嘿笑,时而调侃两句,全然忘记了堵车的烦躁和即将跑一千多公里长途的辛苦。
烟花还在持续,陈娟的脸上忽明忽暗,周围的声音突然安静下来,她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北边的城市没什么意思,南边才好玩,南边的房子少,树很多,有时候我觉得南边好像一个大公园。”
她的瞳孔突然伸缩后张开,脑子里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其实你还是蛮厉害的,你有点像我一个朋友,她的心肠就很硬。”
她想起来了,这些话都是和冯玉洁一起到公园里给高海棠发信息那一天,冯玉洁在路上和她嘀咕的话。
那天晚上心不在焉时听到的模糊的念叨,此刻奇迹般地从毫无意义的“嗡嗡”声变成了清晰的人声,在那一条长长的、充满尿骚味的小巷子里,冯玉洁像个小妹妹一样跟在她后面,自顾自地倾诉着自己的生活。
“男的就是爱到处撒尿,狗都知道有电杆才能抬腿,男的拉开拉链就能撒,还不如狗。”
“你说的高海棠听起来挺胆小的。”
“不过朱富更胆小,他真搞笑,他好嫉妒他老婆,因为他老婆比他会赚钱。”
“他还赌博,然后输钱,输了钱就在房间里乱叫,像野猪一样。他学得好像,真的很像野猪叫。”
“朱富说英语才好笑,他可能根本没学过英语。”
“你知不知道朱富吃饭都要数次数,每口饭嚼固定的次数才吞进去,好球古怪。”
“我真是太讨厌做饭了,我觉得人不应该吃饭,每天都要想吃什么真的太费劲了。”
“高海棠肯定会给我们钱,朱富有一次说他一点也不担心,只要他要钱,高海棠就会给。高海棠真有钱。”
“我还纳闷谁是高海棠,为什么要给他钱,原来是他二老婆。真想不通高海棠为什么会和朱富结婚,和他一起多待一天都是受罪。”
“有了钱你会去哪里?我拿了钱就换个地方住一住,看看会不会睡得好一点。我想搬到南边去,南滨路码头旁边有个公园,那隔壁的房子看起就很安逸。或者去北京!你去过北京吗?我没去过,我从来没离开过安庆。”
“你知道不,那天朱富要是能认个错我就不会杀他了。”
... ...
后悔如潮水般向陈娟涌来,她应该听一听冯玉洁在说什么的,她至少应该判断一下她的动机的,可她的脑子自动过滤了那些话语,自动选择不去涉足冯玉洁的人生。因为她根本就不感兴趣,她不在乎冯玉洁为什么杀了朱富,不在乎冯玉洁是不是想再杀一个人,那时的她只在乎冯玉洁到底能不能按计划为她带来一笔钱,让她远离眼前的泥沼和对自己的不满。
现在看来,冯玉洁的倾诉更像是一种自救,她也在等一个人在某一个转折点上能劝劝她吗?
陈娟愧疚极了,一想到高海棠也许会在今晚死去,她的手指就忍不住地发抖。
“嘣嘣!嘣!”
又一朵巨大的烟花冲上天,陈娟的眼珠印出一道亮光,她从兜里摸出100块钱递给司机,迅捷地拉起背包跳下车:“我不去了,对不起,我不去深圳了。”
车门关上的瞬间,一朵大红色点缀着金色边缘的烟花在高空热烈地炸开,一身黑衣的陈娟跑在彩虹桥上,像一只逃命的黑猫。
高海棠已经很虚弱了,她觉得自己体内的电解质在迅速地流失,背上开始发冷,依偎着铁壁微微地打颤。她拿着海鲜酱油的瓶子,一下一下地敲击铁壁,敲击声在厢体内形成了回声,她觉得自己的耳边出现了嗡嗡嗡的耳鸣。
也许是敲击声引起了冯玉洁的不满,她打开门走进来,站在出口处一动不动,高海棠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朝着门口的光亮移动,冯玉洁用力一推,把她重新推回地上。
“我没有杀王敏芬,真的,我没有。”
“视频里拍得清清楚楚,是你把人推下去的。”
“那个时候她已经没气了,我也是被朱富逼的。你相信我,我有两个孩子,我不可能杀人。”
冯玉洁不再回答,高海棠认为她听进去了自己的辩解,抓住机会,飞快地解释:“朱富和芬姐起冲突的时候,我刚坐完月子,每天就是在二楼躺着。他是在地下室打了她,你在那个家里待过那么长时间,二楼的卧室根本不可能听到地下室的声音,对吗?请你冷静下来想一想,我说的是不是可信。我真的,真的没有杀芬姐,我真的没有。你一定要相信我。”
高海棠一边解释,一边偷看门外的景色,她看到远处摇曳着一点红光,起起伏伏的,像是江面上的浮标。
烟火的声音再度传来,冯玉洁把铁门“砰”一下合上了,和高海棠一起站在黑暗中,两个人的声音都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她只是一个保姆,能犯多大的错?朱富为什么一定要把她打死?”
冯玉洁问出这个问题,声音里充满疑惑和愤怒,高海棠觉得自己有了一线生机,只要她肯听自己说话,那么一切都还有谈判的可能。她振作起来,慢慢地靠在边上,节省着体力回忆当时发生的事。
“一直到那一天,我才意识到朱富是一个两极分化非常严重的人,他的残忍超出了我的想象。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他爱干净、能照顾人、对事业有追求,后来才发现这其中有一半是他的伪装,除此之外,他的强迫症很严重,他受不了出现计划之外的事情,芬姐带孩子的时候,把我大女儿的手臂摔了一下,有一点点轻微骨折,这件事让他坐立不安......”
“那也不至于把人杀了!”
“我知道,我知道”,高海棠安抚着冯玉洁的情绪,“朱富非常自卑,他最恨别人说他没用......我也是认识他姐姐之后才知道的。芬姐有时候给她大儿子打电话,也会大声骂他儿子没用。也许就是这句话刺激了朱富,他以为芬姐是背地里在说他。”
“骗人!”
“真的,我说真的,朱富亲口承认的,那段时间他的股市操作非常不顺利,他几天没睡好,精神恍惚,所以一时冲动......我不是在替他辩解,只是告诉你事情是怎么发生的。那天他就像疯了,如果我不听他的,恐怕他会把我也杀了......或者去伤害我的孩子。我很害怕,我当时很害怕。”
冯玉洁突然不作声了,高海棠心慌起来,“我不知道你和芬姐是什么关系,可是我真的没有心伤害她,对不起,对不起。”
高海棠的卑微并没有让冯玉洁好受一些,听着高海棠说话期间,她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离开了肉体,站在上帝视角冷静地旁观着这一切的发生,没有任何感受。
这是冯玉洁最惊惧的时刻,自从父母死后,她无数在清醒的时候感受到自己灵魂逃跑了。
此刻,冯玉洁那逃跑的灵魂正在一旁思考:我是谁?我存在吗?我怎么会在这儿?明明救我一个人,为什么还有另一个我站在这儿,我的手为什么不听我的指挥,我为什么会走向门口,为什么我打开了门?等等,我好像不在我的体内。
随着厢门关上的“砰”一声,冯玉洁似乎又回到了现实状态,她感到痛苦极了,用尽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想认清楚现在究竟是不是现实。
疼痛从腿上传来,她彻底回到了现实里。
已经10点了,很快,新的一天就要来临。
冯玉洁板着脸,从一旁的背包里拿出匕首——还是同一把匕首,之前割过朱富的喉咙,现在又回到她手里了。
烟花绽放得越来越频繁,她抬起头望着天空,焰火的光照亮了她的周遭的物体。
她坐在一个破旧的木制码头上,这里以前是一个游乐场,现在已经废弃了,码头上拴着许多的麻绳,另一端垂进水里,像海怪的触手,随着水面的波浪飘飘荡荡。
高海棠所在的地方的确是集装箱,但并不是载货的集装箱,而是一个被抛弃的集市集装箱,上面不仅有门,还有朝外推开的窗。原先应该是用作一个酒摊,表面上绘制着各种各样和酒有关的图案,以及一个巨大的、橙红色的“Happiness”。
集装箱的半边落在前滩上,另外半边则浮在江面的水里,江水一波动,厢体就跟着摇摇晃晃。
高海棠又用酱油瓶子敲击起来,“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频率越来越快,她闭着眼睛,使劲猛敲,直到冯玉洁再次把门打开。
“你别走,你别走”,高海棠朝她爬过去,“你还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或者,或者,你想要什么?你告诉我好吗?”
冯玉洁走过来,抢走了她的瓶子,狠狠地扔到门外,“这附近几公里都没有人,这儿早就没人来了,这不是你们北边,这是南边,南边的人都忙着生计,没有空享受啤酒和篝火。没有人会来的,你省点力气吧。”
高海棠的内心几近崩溃,她真想冲上前去和冯玉洁同归于尽,但是她知道这根本不可能实现,她忍耐着自己的恐惧的煎熬,依旧尝试和冯玉洁沟通。
“你在等一个时间对不对?你在等零点是吗?现在,咳咳咳,现在还有一段时间,我还剩最后一点时间,对不对?”
冯玉洁没说话,高海棠继续哀求:“我们聊聊天好吗?我就剩这最后一点点时间了,你就当发发慈悲,陪我聊聊天,行吗?”
冯玉洁没出声,算是默认了。
“我很喜欢芬姐,她很会照顾人,做饭也好吃,坐完月子回家那两天,我身上痛得要命,堵奶堵得,胸部像块大石头。她白天看了通乳师的手法,每天夜里帮我敷胸部,给我通奶。有时候我觉得她好像我妈,如果当时我妈能来,肯定也是一样的心疼我。”
高海棠一边说着,一边留心冯玉洁的反应,她的身影被门外的光照着,像一块沾了水的石头。
“你和王敏芬......你们是亲戚吗?”
“她在我家做过一个月”,冯玉洁突然开口了,高海棠觉得有燃起了希望,她点着头,做出倾听的姿态,尽量试图不要激怒冯玉洁。
“我爷爷中风了,需要人照顾。不过我们开不了她的工资......她说你们家给的钱很多,也不嫌弃她是跛脚。”
“她提过我吗?”
“她说的是太太,我不知道是你。”
“你们经常见面对不对,她休息的时候说去看亲戚,是不是就是去看你?”
冯玉洁没作答,高海棠也不敢再出声,谨慎地控制着呼吸,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没有人像她一样关心我。”
冯玉洁又开口了,高海棠这才敢徐徐地把气吐出来。
“她是一个朴实的人。”
“如果不是她我早就死了。”
高海棠有些震惊,她尝试着往冯玉洁的身旁挪动了一点,对方没有抗拒。“你可以和我说一说吗?她没和我说过你们之间的故事。”
“没什么好说的”,冯玉洁突然暴躁起来,“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了。”
说完,冯玉洁作势又要出去,高海棠害怕极了,她好怕那扇门再度关上,她扑倒子啊冯玉洁的身边:“小冯,小冯,求求你,姐姐求求你,我还有孩子,我孩子才五岁,她们不能没有妈妈,求求你,我给你钱,送你走,好不好?朱富,朱富他杀了人,他就要做好被杀的准备,他是死有余辜,不怪你,好吗?你还年轻,还有机会,我给你钱,你出国,重头开始,好不好?我保证,我保证不会告诉警察,不会和任何人说起今晚的事。我求你了,我求求你,我还有孩子......”
高海棠呜咽起来,她很清楚,这一次冯玉洁出去以后,下次再回来就是零点十分了,到时她的生命会和怒放的烟火一起,消失在2023年的最后一天。
“我求你了,求你了......”高海棠大声哀求。
冯玉洁停顿了一会儿,把脚从高海棠的手里拔出来,大步走向了开着的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参与搜查的人一个比一个紧张。
王云第四次催局里的技术人员:“图形对比出结果了吗?有没有相符的地图?”
“现在看来有一个地方,南岸滨江公园一带,我已经打了点发给你了。”
王云立刻打开局里发过来的地图,地图上标注了几个点,和她在出租屋里找到的图形有部分重叠。
打点的地方分别是“丰力诊所”,南滨公园,渔人码头,中间经过两个加油、加气站。
王云立刻对着对讲机喊,“南滨公园和渔人码头,快!快快快!”
几辆警车鸣叫着,朝目标地址驶去。
随着烟火大会时间越来越近,接近人民广场方向的路上堵车愈发严重了,骑警在前面开道,警车鸣着笛前进,速度依旧慢得像乌龟。
王云等不了了,多等一分钟,高海棠死亡的可能性就增加一分,她叫上赵天宇,麻利地下了车,“不能再等了,我们跑过去。”
赵天宇还没反应过来,王云就已经跑出十米开外,他连忙把对讲机揣兜里,也跟着跑了上去。
几个派出所的民警见状,也下车跟着追了上去。
跑了一段路之后,人行道上迎面而来两个骑自行车的中学生,看到一男一女在前面跑,一堆警察在后面追,只当王云和赵天宇是逃犯,正义的热血“蹭”一下冲到了头顶,俩小孩默契地停下车子,横在人行道上,不让他们过去。
赵天宇急了,掏出证件“我是警察,是警察!”
俩孩子凑上前看了一眼,“我不信,你等着,你等警察来!”
另一个孩子死死拽住王云的胳膊,就差把整个人挂她身上了。
等派出所的民警跑过来,哭笑不得地喊:“放开,放开他们,他们也是警察!”
俩小孩这才信了,脸憋得通红,站在一边手足无措,先前困住王云的孩子灵机一动,“阿姨,我把车借你,你骑车去!”
赵天宇一愣,小崽子在这儿演电影呢?“再往前面就全是人挤人了,骑车也过不去。”
王云张望四周,眼神锁定了桥下绿化带外侧,那宽宽的水泥路基。
她骑上自行车,“谢谢你同学,你们留下来让叔叔登记一下,阿姨一定把车还你!”
有了自行车,赶路快多了,王云感到夜晚的冷风呼呼地刮着她的耳朵,她什么也听不到了。
烟火的光芒忽明忽暗,王云觉得面前的道路一片平坦,她拼命地蹬着,脑海里什么也没有,只有眼前的水泥路面。
大约蹬了三十几分钟,俩人才到达南滨公园。大家都去看烟花了,今晚没有什么散步的人,没有人气的公园温度比外头低了两三度,王云的脸被来时的风吹得生疼,她一边走一边搓着脸,一直走进公园深处,才稍稍缓过来一些。
再往前就没有路灯了,王云从兜里掏出手电,捏在手里,小心地朝前走。
她和赵天宇各自从不同的方向往公园的尽头检查,一直走到会面,也没发现任何异常。
俩人不敢耽搁,朝渔人码头赶去。
此时已经夜里十一点钟,天气越来越冷,裸露在外的皮肤在低温的攻击下变得干燥,而高海棠在集装箱里,已经支撑不住下降的体温和流失的电解质,静悄悄地晕了过去。
冯玉洁戴着耳机,听着《how can i be sure》,在仔仔细细地擦她手里的匕首,她抬起手表看了一下,把刀放回刘易深送她的背包里,起身来回走了几步。
时间还早,她小跑到河滩边的绿化林里,熟练地绕过几棵树,走到一个吊床旁。
原本彩色的吊床已经被时间和风雨洗成了浅色,她躺在吊床上,调高音量,耳机里的人声猛地大了起来。
王云和赵天宇赶到渔人码头的时候,时间来到了十一点三十。渔人码头其实不是一个真正的码头,它只是开发商开发失败的一个地块。原本的思路是用一条宽阔的大道把城市和江连起来,路的两边开设各式各样的餐馆,夏季的夜晚,人们可以穿着清凉,手捧一杯鸡尾酒或醇香的黑啤,坐在岸边,吹着江风,听着音乐,享受惬意的睡前时光。奈何开发商没有开发经验,项目做到一半就停了,现在只剩修了一半的路和盖了半截的房子。
王云和赵天宇走在这个大工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寻找着每一个有可能的角落。
“汪汪汪”,一阵激烈的狗叫声传过来,赵天宇下意识地把电筒架在手腕上,只见两只闪闪发亮的眼睛朝着他们逼近,赵天宇喊起来:“云姐,担心,有野狗!”
王云回过头,对面的两只眼睛变成了四只,没一会儿又变成了六只,最后八只眼睛对着他们,吠叫声此起彼伏,赵天宇越是警惕,它们叫得越是大声。
“这边没有,继续往南走。你问一下后头的人到哪儿了。”
赵天宇把手伸进兜里,准备掏出对讲和手机,狗群以为他要拿武器,情绪突然激动起来,步步逼近,赵天宇手一抖,对讲掉在地上,他谨慎地和狗群对峙着,蹲下身去捡对讲,一只带头的狗就在此时冲了上来,他下意识伸出手臂做出防御姿势,人狗大战一触即发。
“嘘嘘嘘,过来!”
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狗群听到指令,低声呜叫着,慢慢退离了赵天宇的旁边。
“你们两个在这里爪子(*干什么)?”
“警察,找人。今晚你有没有看到两个女的过来。”
男子走近来,借着电筒光看了一下赵天宇和王云的证件,“鬼都没有,哪儿来的女人。”
这人看起来是个流浪汉,身上的衣服麻袋似的挂着,不修边幅的样子。王云收起证件,“老师傅,我请问你一下,这附近有没有方便藏人的地方?”
“藏人?”男子环顾四周,面色警惕,“藏不了。除非丢进江里。”
“除了这里,这附近还有哪儿是类似这种烂尾项目,或者废弃商业之类的地方吗?”
男子上下打量着两个人,不再搭话。
又一轮烟火开始了,三个人的脸都被照得亮堂,王云问男子:“你怎么不去看烟火,在这儿干什么?”
王云的语气反而打消了男子的狐疑,他笑了起来,“钓鱼撒!”
赵天宇这才留意到男子手里还攥着一块饵料,他是真的服了,早就听说钓鱼佬无处不在,今天算是见识了,他又问了一遍刚才王云问过的问题,“除了这里,这附近还有哪儿是类似这种烂尾项目,或者废弃商业之类的地方吗?”
“有是有......南滨路码头嘛,原先也是一个啤酒广场,现在没人得,鬼都不去。”
“那边有人钓鱼吗?”
“水太深、太急,钓不了。”
“平时会不会有人去呢?有屋子、或者集装箱之类的东西吗?”
“人?没人去,那边的水腥臭得很,有鱼也是死的,基本没人去。集装箱,有呀,有一两个好像是,现在里面到处都是垃圾,那些批娃儿去里面屙屎屙尿,也没人清理得,啷个,你们要去呀?”
听到有集装箱,王云警觉起来,“对,导航上能找到吗?”
“可以呀,导航撒。”男子依旧说话慢悠悠的,像个出了世的修行大师。
王云俩人听罢,立刻转身就走,“所有人,到南滨路码头啤酒广场集合,所有人,到南滨路码头啤酒广场集合。”
跑了一段路之后,才发现钓鱼佬不知什么时候跟上来的,那四只野狗也跟在他身后。
“我给你们带路,你们不要绕远了。”
三个人四条狗朝着目的地走了一段,王云突然在地上发现了车辙子印,痕迹非常新鲜,看起来是刚留下的。从车轮的宽度和花纹看来,也许是工地上推砂灰用的两轮车留下的印子,她示意钓鱼男子停留在原地,连同赵天宇一前一后,沿着轮印悄悄地前进。
“南滨路码头,南滨路码头......”陈娟一边默念,一边跟着导航走。自打拐进南滨路南端,这一路上就没有什么行人了,也没什么车,感觉今晚整座城市的人都挤到人民广场去了。眼下还得再走十来分钟,她才能走到南滨路码头。
她的步履匆匆,心却出奇地平静,“找到高海棠”这个明确的目标就像一个使命,她的心因为这个使命而变得平坦,不再起起伏伏。
沿途的江水奔涌着向前,这是她第一次在夜里看到长江,水流比想象中湍急得多,像一只庞大的黑色巨兽正在奔袭。
陈娟一步也没有停下来休息,她一直走、一直走,直到一阵腥臭的江风裹着黏糊糊的水汽吹在她脸上。
她站在码头绿化林的边缘,望着眼前黑乎乎一片,烟花绽放,树林里的影子摇摇晃晃,像一个梦境;烟花熄灭,树林又重新黑下来。陈娟定了定心,深吸了一口气,一脚踏进未知的区域里。
23:40了,高海棠的生命还剩最后二十分钟,而她还没有苏醒过来。冯玉洁耳机里的歌已经唱到了尾声,她打开集装箱的门,用胶带把她的嘴巴绕了几圈,接着开始拖她。
失去知觉的人拖起来格外地费劲,每走几步,冯玉洁就得停一下,花了十来分钟,她才把人拖到码头上。
她从包里拿出匕首和一条绳子放在旁边,蹲下身把高海棠的身子朝后弯折,用绳子把她的手脚绑在一起。
疼痛终于惊醒了高海棠,模糊的意识让她一时没有分清楚目前的境况,天旋地转,眼前的所有东西都散发着离奇的色彩和光芒,她的眼神无法聚焦,看起来像喝醉了。
冯玉洁依旧在绑着绳结,她拉着高海棠的手,一圈圈绕上绳子。
高海棠终于反应过来了,她从集装箱出来了,这是最后的自救机会!
她剧烈地挣扎起来,试图蹭掉嘴上绕着的一圈胶带,木制码头被风化后形成的沟壑很快就划破了她的脸,血顺着胶带扩散开来,冯玉洁把匕首放在脚边,抓住她的衣领,费劲地把她挪到码头的边缘。
一束光突然从身后射过来,王云的声音在夜空中响起,“冯玉洁!”
冯玉洁回过头,看到两个人一前一后朝着自己走过来,手里举着手电。
她立刻蹲下身子,把高海棠的上半身抱在怀里,匕首抵在了她的颈动脉处。
“再走一步,我就割开她的动脉。”
王云站住了,“冯玉洁,冷静一点,我手里只是手电,没有拿枪,你看。”
王云一边说,一边和赵天宇互相用手电照对方,“你先冷静一点,我们谈一谈,好吗?”
“你们退后。”
王云和赵天宇纹丝不动。
“退后!”
俩人象征性地后退了两步。
“退出去,退到树林里去。”
俩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各自朝着一边慢慢后退,冯玉洁看出了他们的心思,嘲讽地说道:“没关系,反正杀了她之后,我也不会活的。”
王云一听,坏了。
就在这时候,警笛声越来越近,后续赶来的人很快就包围了这片区域,冯玉洁被光束刺得睁不开眼睛,她猛地抬了高海棠一把,用她的头挡住了直射过来的光。
王云急忙示意后方关车灯,不要直射在她们身上。车灯关掉之后,冯玉洁才重新露出一只眼睛。
“你有什么诉求,想要什么,都可以说,我们可以沟通,你先把人放下好吗?”
“我没什么诉求。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我知道我知道”,王云往前走了两步,“王敏芬对你来说很重要对不对?爷爷去世以后,是她陪了你一段时间,对吗?我都知道,我都调查清楚了,王敏芬不是意外死的,是朱富把她打死的,我都查清楚了,好吗?不是你的错,是朱富的错。但是高海棠没有杀人,你放了她,我们好好谈,好不好?”
王云的语气就像哄孩子,冯玉洁的嘴瘪了几下,突然嗷嗷地哭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不说王敏芬了,我们说李云萍好不好?她还在家里等你回去看她呢。”
冯玉洁的哭声突然停了下来,“你骗我!”
王云伸出双手,对着空气按了两下,“我没有骗你,她真的在家里等你。”
“她不可能在家里等我,我们从来没在她家里见过面,你骗我!”
“不是的,她这次会在家里等你。冯玉洁,你听我说,她老了,爬不动山路了,去不了卧佛寺了,以后你们都得在家里碰面了,我没有骗你。你把刀放下,我送你回去找她,好不好?”
话音未落,冯玉洁又呜咽起来,她的声音听起来如此地委屈,眼泪似乎在她身体里憋了百年,终于在此刻释放出来。
“我知道的,你们都在骗我。”
“我们?不,我没有骗你,我叫王云,是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刑警,你可以相信我,我什么也不带,一个人过来,我们聊聊天好吗?我们距离太远了,我听不清你说话了。”
冯玉洁摇摇头,“你别过来!”
“好好好,你可以告诉我,是谁骗了你吗?”
“王敏芬,李云萍,她们都骗我......”
王云有些懵了,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好在冯玉洁继续说下去了。
“我知道她们不是真的关心我,我知道的...... 她们年轻时的问题没有解决,所以才对我好......我都知道......”
王云只思考了几秒,立刻反应过来了,“那时候时代不一样,每个人的能力也不一样,是,她们因为自己苦难没有能力解决,所以把自己的感受投射在你身上,把你当成年轻时候的自己,来获得心理上的宽慰,这是她们的问题。但是她们对你的好也是真的,好吗?我们把事情分开看待,好不好?”
王云一边说,一边慢慢向码头靠近。冯玉洁还在自说自话。
“受了委屈,不满意,难受,那就向外杀出去啊,她们的刀尖为什么要朝着自己?”
“因为她们活得糊涂,但你不一样,你是清醒的、聪明的,你一定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高海棠什么也没做错,她只是想保护她的孩子,每个妈妈都会想保护孩子,你这么聪明一定能想清楚这一点。先放了高海棠,好不好?别的事咱们慢慢再谈。”
提到高海棠,冯玉洁一下子从游离状态回到了现实,“你别动!”
王云只好立刻停下脚步。
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冯玉洁的情绪莫名地烦躁起来,她用力扯了几下高海棠,匕首划破了高海棠脖子表面的皮肤。
“小冯,我可以叫你小冯吗?你听我说,人是很奇怪的,人在匮乏的时候就会变得盲目,会向外乞求,但是我们缺什么,最终都只能由自己给自己补全。她们爱不爱你,不重要,好不好?你完全有能力爱护你自己。”
“别说了”,冯玉洁越来越暴躁,“你走,别再过来!”
王云不知道是哪句话刺痛了冯玉洁的神经,她的状态变得非常不稳定,王云紧张起来,生怕她在情绪波动时一下子要了高海棠的性命。
这个时候,另外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树林里传出来,“我了解你的感受,你觉得自己是一个空心人,我也是。”
来人一边说话,一边摘掉自己的背包、帽子和围巾,把脸完全暴露出来。
王云定睛一看,竟然是陈娟。
“我也常常觉得人活着好累,好麻烦,又要每天想下一顿吃什么,又要应付没完没了的琐事,真的好烦。可是呢,我总觉得胸口有一个大洞,不管我吃什么、做什么,都填不满那个大洞,我觉得我的身子是空心的,我根本就体会不到别人的喜怒哀乐......”
冯玉洁看到陈娟,竟然更委屈了,她边哭边喊,像是控诉,又像是倾诉:“你来晚了,你来晚了。”
“对不起,是我不对,那天晚上,我应该专心听你说话,我知道你不想杀高海棠的,你是没有办法,身子里面空空的,太痛苦了。”
冯玉洁不再说话,只是啜泣。
“你看我,我过得比你糟糕多了,你多好呀,这么年轻,又有文化,还会做那么多事情。你杀了她,你也不会好好活,最后也是死,为什么不能朱富一个人死就够了,我们好好活着不行吗?事情到此为止了,咱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冯玉洁摇头,摇得越来越快。
“你不是说想去北京吗?咱们一块儿去北京看看,我也没去过呢。”
陈娟越走越近,已经走到了冯玉洁两米开外的地方。
“你听我说,你听姐姐说,咱们比自己以为的坚强得多,厉害得多,咱们不要把自己当成受害者,不需要等着别人来爱护,咱们自己就能行。你给自己一个机会,行吗?我们一起,我会陪着你的,好不好?”
“来不及了,你来晚了,你来晚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冷静一点,听我说。那天晚上我看着你埋伏高海棠,没有去救她,这件事会折磨我一辈子。可是她多好呀,她又给我房子住,又喂饱我的肚子......我也不怪你,我也会对你好,咱们都还有机会,你相信我,好不好?”
冯玉洁恍惚了,手里松了一点儿劲,高海棠的头歪到一边,露出了冯玉洁的上半身。
远处的狙击手已经就位,瞄准器对准冯玉洁的额头,开始倒数。
就在这时,从江的另一头传来一阵人群的叫喊声,是看烟火的市民在一起倒计时。
“十、九、八、七、六、五、四......”
这阵喊声把冯玉洁喊了回来,她的匕首重新放在了高海棠跳动的颈动脉上,眼神变得凌厉起来。
狙击手的倒数和人们的倒数重合在一起。
“三、二、一!新年快乐!”
新年的钟声和狙击手扣动扳机的声音一同响起,陈娟朝前奋力一扑,死死抱住冯玉洁,两个人一起掉进了黑漆漆的江水中。
“嘣!嘣嘣嘣嘣嘣........”
零点来临了,成百上千发烟花照亮了夜空,层层叠叠的色彩,把毫无生机的钢筋水泥照耀得璀璨起来。
人们尽情地拥抱着,亲吻着,互相祝福着,大声欢呼着“新年快乐!”
高海棠软绵绵地倒在码头上,头垂在木板的边缘。
天空倒了过来,烟花变成了地面上闪亮的花丛,江面成为了宽宽的天,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高海棠看到了一片遥远的极光。
注:本故事及文中出现的地名人名组织机构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