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重逢那一天,黄悦压根就记不得陈娟了。
是电脑后面,陈娟那似曾相识的眼神闪避和紧张的肢体动作,才让20年前的记忆一瞬间回到他脑子里,他单侧的嘴角翘了起来,口气里带着点儿不可置信,开玩笑似地问:“你是……你是陈娟?”
事实上,黄悦刚进店陈娟就把他认出来了,眼下她没有过多地回应,只是按部就班地办理着黄悦的手机套餐,黄悦却显得格外热情:“哎呀,老同学啊,20年没见了,我还记得你!你看看,我是一个念旧的人吧,哎呀,真是太惊喜了今天,竟然遇到老同学!”
陈娟尴尬地笑了笑:“给你办好了,88一个月,含话费和短信费,每个月用足……”
“你先别说话”,黄悦打断了她,“我们去年聚会还提起你来着你知道吗。就我和刘启阳他们,我们几个留在市里的,每年都聚一次……你先别弄了,把手机给我,这事儿我可得在群里说一声。”
陈娟像被点住了穴位,没有动弹。黄悦站起身来,眼神像一台扫描仪,上下打量着她,直接伸手从她面前拿过新手机,装上电话卡,打开微信,不由分说,开始录视频。
“看看我遇到谁了?陈娟!娟儿!”
他一边说,一边把镜头冲着陈娟的脸。
她极其不自然地微笑着,比哭还难看,嘴角一抽一抽的,脸部痉挛了似的,她客气又尴尬地回避着镜头:“好了吧,后面还有客户等着呢。”
“咱们娟儿,啊,现在在青云路上这个‘成百通讯’做通讯业务员哈,大家看到我这条视频的,必须来支持她的工作,啊。”
黄悦的口气听起来很像体制内的老油条,简单的话加上语气词和表情,足足说了一分多钟,排在他后面一个姑娘不乐意了,“大哥,办完了就走吧。”
陈娟松了一口气,程序化地伸出手,礼貌地邀请姑娘坐下。谁知黄悦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抢先一屁股坐回座位上,仰着头笑眯眯地说道:“听说你们业务员可以送流量的,这样,你给我每个月送10G流量。老同学嘛,方便方便。”
陈娟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旁边的同事高小瑾,她忙着给柜台前的客人介绍手机,没有留意到这边的情况,陈娟把手放在桌子下,右手紧张地搓着左手的食指,回应道:“我只是手机店这边的业务员,不是三大公司的员工,我没有这个权限的……”
“哎呀,方便一下,娟,方便一下,你看我们这么好的关系,这么点便利你都不给我?”
“真的不行,我要被扣绩效的。”
黄悦本来还笑着的,余光撇到旁边的姑娘鄙夷的神情,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自己的某种“威严”被挑战了,心里顿时毛了起来。
“开吧陈娟,这是我最后一次说了,过后,我可就不会再开口了。”
陈娟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眼神。
他的眼神还是那么地熟悉,刚才的笑容和热情,似乎只是他变成大人以后的伪装,现在的他才是真正的黄悦,眼神里有压迫、有轻视,还有威胁。
陈娟太熟悉这种眼神了,初中3年到高中3年,她都在这阵眼神的笼罩下度过,黄悦的眼神和微表情,对她来说就像一阵魔咒,只要它降临,陈娟就会掉进那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黑洞里。
她的右手微微地颤抖着,仿佛现在的她不是38岁,而是18岁,像当年在学校里无数次面对黄悦、刘启阳那群男生提出的要求那样,她只能怯生生地答应。或者,在每一次被他们用来开一些成人玩笑时,默默地接受,然后拉紧衣服,藏起自己发育得很好的胸部,就像藏起一个噩梦。
从很多时候她有想过,胸部,这是男女都有的东西,乳头,也是男女都有的东西,既然人人都有,为什么它会成为一个焦点?
一开始,只是和周边的女同学有些不太一样,她并没有放在心上,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在课上踊跃发言,在操场上肆意奔跑。
是的,一切好像就是从那天开始的,从黄悦他们注意到她发育的胸部那一刻起。
“陈娟肯定遭男人日过了,你们看她的奶!”
课间的教室是如此地吵闹,黄悦这句话却像一枚箭直直刺中陈娟的心和所有男同学的裤裆,刘启阳他们跟着黄悦开始起哄,话越说越夸张,动作越比越下流,陈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起哄声中回到座位坐下的,她只记得那节数学课无比、无比、无比地漫长,她紧紧地缩着身子,恨不得把胸部缩回身体内部去,偏那是最热的季节,她只穿着一件短袖上衣,胸部并不知道它们的主人遭受了什么,依旧傲然挺立着。
陈娟哭了。
黑板上的字模糊得像一张白色的蜘蛛网,老师的话她一句也听不进去,中年秃顶、皮带系在胸部下面的数学老师陈志忠摇晃着皮带上的钥匙串,大步走到陈娟面前:“我看你现在也不想上课了,去后面站着!”
她懵了,抬起头看着老师。
老师的眼神里没有任何一丝的疑惑和同情,只有不耐烦,他提高音量,又说了一遍:“去后面站着!”
陈娟这才听明白,逐渐变成了抽泣,依旧紧缩着身体,站在后门旁边。男生们依旧频频回头,他们的眼神,就像离开手机店之前的黄悦,她觉得自己好像被剥光了,他们看的不只是她的胸部,而是她的裸体。
那天陈娟哭了整整一节课,直到下课铃响的瞬间,一个并不相熟的女同学用自己的丝巾在她脖子上打了一个交叉结,盖住了她的前胸……
谣言愈演愈烈,关于她如何放浪,和“社会上的”在拖拉机上做过爱,打过3次孩子之类的传言,六年来一直是学校里热门话题之一,黄悦非常热衷于谈论这些,仿佛单单通过在男生之间杜撰她的性事,就能让他获得巨大的成就。
他们的目光追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他们之间的挤眉弄眼,饱含讯息,陈娟就像缸里的一只鱼,缸边围满了阴茎。
长大以后,陈娟总是穿着精心挑选的胸罩——艳丽、性感、大胆,却总是小一个码,把一对饱满的胸部,紧紧挤压在胸口,保护在工作服下面。
此刻黄悦还在盯着她,眼神像一条滑溜溜的、颜色发黑的电鳗,反复游走在陈娟的脸上和胸部,陈娟觉得电鳗似乎顺着她的裤管和手袖,钻进了她的衣服里,那冰凉的、带着粘液的触感,让她的身子止不住地起鸡皮疙瘩,她几乎就要立刻弹射起来,离开工位,躲进厕所里了。
“先生不好意思,咱们的业务员没有权限的哈,要不然您考虑一下咱们的宽带套餐,只要每月消费满109元,咱的宽带就是免费赠送的……”
出来解围的是店长李秀萍,她站在陈娟身后,手自然地搭在她的肩膀上,陈娟立刻冷静了下来,但她依旧没有抬头,只是盯着桌面上的几张粉色单子不说话,直到店长再次拍了拍她的肩膀。
“陈娟,你帮后面的女士办理业务。黄先生,您和我来吧,我给您详细介绍一下。”说着绕出柜台,走到黄悦身边。
陈娟这才抬起头来,亲眼看着黄悦的神情就在这瞬息之间,立刻回到了最初的,模样,客套、热情、熟练地与店长交流着,看起来十分开朗健谈。
陈娟有些恍惚,好像刚才的所有都是自己脑补出来的情景,而非真实发生过。
直到黄悦在离开之前,与店长客套的间隙,再度瞟了她一眼。
她低下头躲开了。
因为这个插曲,这一天格外漫长,怎么捱也不下班。陈娟无法确定,但她总觉得同事们一整天都在用眼色交流着和她有关的事情。
在这座小城里,大龄且独身的女人很是容易成为话题的中心,似乎每一次同事聚在一起,新鲜的八卦讨论过一轮后,都会用陈娟作为总结:“嗐,大不了和陈娟一样呗,人家不也过得好好的。”
这话听着是夸赞,其实不见得,就像人们总是说:“怕什么,大不了去送外卖”,倒显得送外卖是最末流的工作了。
陈娟向来知道她们背后都怎么议论自己,可她不愿意生事,倒也不是不敢,就是觉得太累了。她真的觉得太累了,每一天、每个小时、每一秒,都觉得肩膀在疼痛,身体里仿佛有几根看不到的钢丝,紧紧拉扯着身上的每一块肌肉,拉得她直不起身子来。
“陈娟,下班以后留一下。” 店长说完就去仓库里打电话了,陈娟茫然地抬起头, 正和高小瑾的眼神对上,对方做了一个同情的表情,凑到她跟前用气声说话:“家里有事,今天不能等你了”,说完抱歉地瘪瘪嘴,拿上外套小步跑走了。
陈娟站起来,整理了一下工作服,晃眼撇到一叠单子下面有一部手机,她立刻反应过来,是黄悦忘记带走的旧手机。
她在想,即便是坏手机,按照规章也应该交给店长。就在此时,店长挂断电话,朝她走来:“今天怎么回事?那人是谁?”
“一个同学。”
“同学也是客户!”店长的声音带着责备。
陈娟低头不说话。
“培训的时候说过多少次了?嗯?办业务就办业务,不要提到运营商公司,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你表达清楚就完了,还上赶着和他解释。我和你讲哈,下次我再听到什么‘三大运营商的员工’,就不是谈话这样简单了。”
陈娟“嗯”了一声,准备转身收东西下班,这时店长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她说:“这个年纪了,还是个普通业务员,自己也要找找原因啵。”
店长很能干,18岁只身一人从湘潭下面的农村出来闯荡,现在才30岁就已经负责总店了,陈娟是敬服她的,可是她同样也困惑——每个人到了某个年纪就必须一定要取得某种成功吗?一直做普通人不可以吗?社会上这么多人,总要容许有人扮演普通的角色吧,否则,谁来衬托店长的不普通呢?
她只想做一个普通人,温饱不愁,每周能有一两天在家里安安静静地睡觉,什么也不做,这样就够了。可现实中想做一个普通人竟然是这么的难。
如果……像自己这样的普通人,突然做出一件不普通的事,会怎么样呢?
陈娟背对着监控,快速地把那部旧手机滑进了自己的手提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