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炮先期开火是按照罗承鹰的命令行事的,这本就是武锐军炮兵的战术,对敌人的中军或者后队实施拦阻射击。没想到只发射了六七轮,就把淮西军的大阵给打崩了,没死的全都跑出了射界,躲在后面去了。
淮西军的前队刚摸到坡底处,正在越壕,被后方的炮击景象也给吓傻了,伏下身子躲在盾牌和盾车后面,一动不敢动。他们既不敢独自往上攻击,更不敢回撤,深怕到了刚才的炮击区再挨上一顿炮火,重蹈中军的惨剧。
这时候,淮西军前队还没有完全进入劈山炮的射程内,手榴弹更够不着,箭矢飞到这一箭之地外,也没了杀伤力。罗承鹰正想着要不要把坡上的武锐军运动到第一层台地边缘,用劈山炮轰他一顿,赶跑了事。
不想这时,却见到蒙古骑军动了,队形慢慢往这边压,像是要有所动作。从望远镜中看到,这些蒙古骑兵先是砍杀退到了他们跟前的淮西军士卒,再把队形往前靠,让淮西军顶在了前面。
再之后,他看见从后方奔来了一队骑兵,人数足足有2000多人。这些骑兵不同于刚才在阵后的元军轻骑兵,而是人马具甲的重骑兵,连脸部都戴着面甲,通体闪着暗银色的光芒。
这便是蒙古人的重骑兵部队了,一种在战场上打破胶着战局的决定性力量。
蒙古骑兵打遍天下无敌手,虽说他们的轻装骑兵更富有传奇色彩,也更能体现蒙古骑兵迅疾如风的战术特色。但蒙古骑兵部队中还有一支重骑兵部队,人数占比也达到了20%——40%的比重,却是两军主力会战时,能起到关键作用,左右最后战局的力量。就像后世的坦克装甲部队一般,以自己完善的防护力和巨大的冲击力,能给对手致命一击。
看到对面马队盔甲鲜亮,马匹高大神骏,不用问别人,罗承鹰就知道来的就是蒙古重骑兵马队了。他猜想,可能对面的元军统帅觉得这台地棱堡高度不大且平缓,利于发挥重骑兵的冲击优势,所以才在进攻中投入这支力量,准备给他来个步骑联合攻击。
只是他不忧反喜,心中暗自盼望,希望元军这支重骑兵等会出现在这棱堡台地上,进入他的火网之中。从战争经济数学的观点来看,任何时代,这种重防护的兵种都是拿钱堆出来的,只有这些昂贵的重骑兵,才配得上他用划时代的火炮轰击。打掉了蒙古人这个最大的依仗,下面的仗就要好打的多了。
他立刻下令,让两层台地上的兵卒做好迎战重骑兵的准备。所谓的准备,也就是让炮兵们等会开打,做好炮管降温,也不顾炮管发热,尽量提高射击频率,尽可能把更多的炮弹打出去。
骑兵冲锋只能沿着两条坡道上来,斜堤上遍栽的竹木狼筅让他们几乎无处下脚,所以,劈山炮全部集中对准坡道,形成从上往下的交叉火力网。霹雳炮的掷雷则重点对付坡底的淮西军步兵,加上堡坎上的掷弹兵,就是再多的敌人也不够炸的。
不说这边武锐军按照命令调整了火炮配置,等候着元军的攻击。那边的元军也开始启动,窝在坡底的淮西军前队得到了命令,在军官们的呵斥下,站直身体,推动盾车,移动盾墙,向坡上进攻。
盾车推上了坡道,坡道两边是更陡的墙坡,接着便是三座凸起于地面的菱形堡坎,夹着两条通往坡顶的坡道。这两面一围,像极了坟山皇陵中的甬道,把淮西军进攻的线路限制在了这两条向上暴露的通道上。这让很多淮西军士卒心里开始打鼓,即使跟在盾车后面,头顶盾牌也觉得心里发麻,好像光着身子站在城下被人用弓箭瞄着一般。
攀爬斜堤的步兵也不容易,斜堤很长,足有十丈长,就是用上长梯辅助,也只能爬上一两丈的长度,剩下的长度则必须靠自己的手脚,扣住石缝或者狼筅竹木的根部,慢慢向上攀登爬行。稍不小心,就会滚落下去,虽不致要了命,但摔一下也不轻松。
更让他们感到心里发虚的是,现在坡道和斜堤上的淮西军都前进到了差不多一半的位置上了,离着菱形的台子还有几十步的距离,而这时宋军仍没有作出反击的动作。
这就太奇怪了!难道他们还有什么诡计要使出来嘛?每个人都在心里反复问自己,脚下的步子也越来越慢。任凭后面军官喝骂不断,只是战战兢兢虚探着步伐,心里却是想着一有动静就跑的念头。
不远处平台堡坎后面,时不时传过来宋军军官的命令声,听着反而比自己的军官语气平稳,没有太多的慌乱虚怯。这更让人受不了了,这种无声中的心灵煎熬更能吞噬士兵的士气,几乎所有人背上都沁出了一层冷汗,夏日阳光之下,竟然觉得遍体冰寒。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马蹄的轰响,淮西军回头看时,马上就看到了蒙古重骑兵们策马跑过刚才的炮击场,从尸堆上践踏而过,一队队跑上台地坡道,挤开步军士卒,开始向坡上奔跑。
在之后,还有淮西军的后队人马,紧跟着蒙古骑队,也快步跑向台地。后面的那面帅旗向前猛地挥着,那就是加快进攻的命令。
有了后援,有了战力恐怖的蒙古重骑兵的加入,刚才还在心慌的淮西军前队人马,顿时像是心里祛了魔咒一般,斗志一下就高涨起来。可能觉得人多势众的是自己这方,必将获胜的也将是自己这方,这些被恐怖折磨了许久的士卒,突然间走向了先前的反面,勇气暴然增厚。
他们发了声喊,狂暴地挥了挥手里的刀枪,直起身,迈腿就向坡上跑去,嘴里喊着他们认为能壮胆的话语,呐喊着奔赴他们想象的胜利。这声音如此之大,以致于远在几里之外的真州城墙上,也能听到这边的呼啸呐喊。
苗再成手里拿着铜质的伸缩式望远镜,目睹了从一个时辰前的那场炮战的始末。这种单筒的望远镜虽然很重,但能清楚看到几里外的任何情景,纤枝颠毫,尽可收入眼底,所以台地那边的动静他能看得一清二楚。
现在他看到,台地上密密麻麻都是淮西军,还有蒙古骑军也加入了战团,这些人都卖力地奔跑着,冲向坡顶。这些人就像蜂箱里蜜板上的蜜蜂一般,密集的可怕,被某种东西吸引,向着一个方向涌动着,并且伸出了可怕的蜇针。
想着这些元军将要把台地上的宋军屠戮一空,他不禁抓紧了镜筒,却掩不住双手在微微颤抖。当再看到那些元军已经跑到了菱形平台的跟前,蒙古重甲骑兵跟着盾车后面催马前行,几欲冲锋的时候,他甚至想闭上眼睛,转过头来,不愿亲眼看到惨剧在眼前发生。
“怎的会这样,就不会打仗嘛!不知李大相公怎会委兵事与……”
还没等他嘴里嘟囔完一句话,猛然间台地那边响起了连串刺破天穹的铜号声,紧接着便是“轰隆隆”响成一片的轰鸣声,就像夏夜里连片的雷声,突然间霸占了整个时空。
苗再成惊闻之下,猛然转回头,再举起望远镜看过去时,只见整个台地上弥漫了浓浓的白烟,就像台地猛然间升腾到云间一般,云遮雾罩,看不清那里的一切。
和他同样感受的真州军都统制张伯枋也跑过来,身体依靠在女墙上,差不多要把身子探出去了。双手举着望远镜,看着台地上的浓烟兴奋大叫:
“总算开炮了,我就说那罗都统怎会没有打算,任由淮西军和鞑子轻松上了台地呐!这必是诱敌深入,一网成擒的计谋,你说是不是,大参!”
只是台地上的轰鸣声响成一片,密密麻麻的几乎没有丝毫中断,更有不时响起的四声声震苍穹的巨响,就像是领唱一众爆响一般,久久不曾中断。台地上的烟雾也更大了,几乎看不清敌我情况,急的两人抓耳挠腮的。
再之后,便看见那些蒙古重骑狼狈跑下坡去,引得炮火追着他们轰炸,很快也把这些人马淹没在浓烟当中,生死不明了。接着便是淮西军后队,扭头跑了,乌泱泱像退潮的海水,向着台地的反方向逃散开去。
足足两刻钟,那种能把真州城墙也震的颤动的炮声才稀疏起来,剩下的便是更小的火器爆鸣声,仍在高地上稀稀落落在响,久久不息。不过笼罩在高地上的白色浓烟被江边的风很快吹散,晴空再现,便露出了高地上可怕的景象。
此时再看高地,已经修罗地狱般,密密麻麻到处倒伏着人马的尸体,数量很是骇人,就像秋天大风过后的静谭水面上死去的蚊虫,好似整个盖住大半个台地。有淮西军的,也有蒙古人的,当然淮西军的更多。
让苗再成两人惊愕的是,半截台地本来土黄色的地面,如今变成了暗红色的样子,全是让血水浸泡而致的。台地通向元军军阵那边的半途,就是刚在蒙古重骑兵被高地炮火追着炸的地方,又增加了一层秘密密的骑兵尸首,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着金属的光芒,但却没有一点生气了。
“这才是尸山血海啊!这杀人暴烈如此者,无出火炮之右耳!”
苗再成对着那边的场景,竟然放下了文人的温婉做派,对旁边的张伯枋感慨了一句,字字充斥着对着暴力的赞美。
张伯枋的眼睛看的累了,眯着眼睛却没说什么。但心里却是如一面大鼓在擂响,因为他看到了一种可能,一种胜利的可能,一种能成功摧毁游牧武装的可能。铁骑兵今天折戟在此,打败他们的竟是那两种火器,或许,真如罗都统说的那样,到了什么新时代,该改换时代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