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虽然走了,但罗承鹰也没了写信的心思了,呆坐在桌案前,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浮想联翩。
脑子里回忆着能记下历史,对于刚才自己提出的中枢军政改制的想法却更坚定了。
同样是崛起于乱世的王朝,秦汉的英武,隋唐的豪迈,在国势兴隆的时候,都能压着周边的蛮族政权,开疆万里。但到了宋朝,英武豪迈之气竟然毫无传袭,不论经济、文化、科技乃至政治治理上,都能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却被一应蛮族政权给压得死死的,灭国惨剧就有两次,被俘虏的皇帝竟然有三位。现在扬州城里的小皇帝赵显,如果没有他们的出现,也是个继北宋徽钦二帝之后的亡国之君了。
同样的族群,相似的封建社会体制,为什么宋朝就孱弱如此,甚至连他之后的明清两朝都多有不如,这不能仅从王朝面对的敌人如何强大那边去找理由。蒙古人确实是中古时期地球上最强悍的武装集团,但这时的蒙古,已经过了它最强盛的时期,上层的腐化和底层的贫困厌战,这时候的元朝,对外战争的力量都要借助异族才行,远不是成吉思汗和窝阔台时期,仅靠二十万精骑就能打遍欧亚无敌手的盛况了。
看样子,根子问题,一定是出于内部。他想到过为“文贵武贱,崇文抑武”的原因,今天自己随兴说出来的中枢军制,倒让他静下心来,深入思考这种情况。文武错配,体制错配,这一系列的错误,让宋朝的皇帝,再没有像秦汉隋唐那种,将倾国之兵交于一人的勇气了。自身武功军事自信的缺失,对外用兵,除了亲征之外,兵权要授予文官,皇帝才睡得着觉。
如此一来,外行的文臣受了军权,要么不懂装懂,掉几句书袋子话,瞎胡闹一番。要么邀名求功,乱折腾一场,完全不在意对敌一线的武将们的感受和意见,焉能不败。
文天祥可能就是反思过这些,才不得已提出军镇独立的方案。如果今后自己有了相应的权柄和影响力,能推动国家政治军事事务的改革,像文天祥这样的明白人,肯定是要借重的。
至于怎样改革,什么时候最适宜,他便有些拿不准了。当然,这也不是当前的急务,想了一会,理不清中枢军政两届的利益纠葛,便只得作罢,恹恹睡去了。
不过没让罗承鹰久等,第二天下午,苗再成就又找上门来了,来解释他昨晚奇怪的暗示,而且还带来了一封李庭芝的亲笔信。
罗承鹰上午到江边视察部队,过了中午才回来,还准备抽空把昨天没写完的信给写完呢。结果这唯一让他感到浪漫的事情,就又被耽搁下来了。
上午,在罗承鹰下去的时候,东西两府联署的军令就送了过来,苗再成收下,过来向罗承鹰传达一下,作为参政,这也是正理。
政事堂掌总发令,枢密院调兵,下面的军队执行,于是,政事堂就成了国家军政的最高指挥机构。这种上令下达的方式,也是行政集团管束军事集团的奇葩方式,罗承鹰当前也改变不了分毫。
命令上说了三件事,一是中枢要武锐军和真州军暂不合并,仍然分属之前的统带序列,将佐官依旧任职,但都要受苗再成的节制。
二是通报了朝廷决定十日后向东转进,真州军也要在近日向扬州开进,作为殿后的部队之一,准备接手扬州的城防。武锐军则在原地等待登船,沿长江巡逻,若有可能,伺机袭取南岸的几个城池大郡,将南岸的元军按在原地不动,不使其扰乱朝廷的东撤计划。
第三便是,将扬州水师配属给武锐军,交罗承鹰统带,因此,罗承鹰的差遣官职也随之升为水陆军都统制。其余官职贴之类的,等朝廷到了南边后再行给赏。
这份军令倒没有让两人感到意外,本来武锐军到金陵城对岸就是作为疑兵的,目的就是把江南的元军粘在南岸不能轻动。现在目的基本达到,朝廷和百姓的东撤就该赶紧进入实施状态了,两军的撤离也在情理之中。
对此,两人没有过多的讨论,既然军令上写的明确,在此分兵,各自行动跟着就要安排。实际上,真州军也没有完全融入武锐军中,两军的统属系统仍是独自运作,分兵也很方便。
喝了一口凉冷的茶水,接下来,苗再成就说起了昨晚的事情,解释了他昨天表态的原因,是从一封来自李庭芝的信函说起来的。
“我这儿有封李相公写来的信札,也是随军令一齐送来的,相公说有些话要跟你说说,征询下你的高见”
“哦,相公可是有什么吩咐,大参请说。”
罗承鹰以为是什么嘱咐之类的话,结果苗再成说出的话让他吃了一惊。
“也没什么,只是说道一件事,倒和昨夜刘渊伯他们说过的事有关。
相公信上说,他预计到了福建那边,朝政可能会出现一些变动,所以要事先做些安排。
具体说呢,你也知道,李相公为何不愿出任首相,而将首相职位让给陈宜中,而且,到了福建,也要将兼着的枢密使之位让给江万载”
“哦,连这也要让嘛?”
“副相兼着枢密使,本就是朝争的含义很重。江氏三兄弟在两浙福建人望很高,又和益王有着师生之谊。让给他,是想换他在官家的问题上有所退让。”
因为现在的小皇帝赵显投降过元廷,虽说是谢太后的主张,但毕竟有过这么个污点。两个月前,就从福建那边传来过一种说法,说是官家降元的经历,失了军民之望,言下之意是让赵显将皇位禅让给他的兄长赵昰。
这是在扬州籍大臣为主的朝廷这边,自然是不可接受的。福建那边的官员也想要从龙定策之功,让人放出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自然两边汇合后,难免会对这事再起纠葛,说不定还要闹出大大的波澜呢。
“那这样一来,李相公只是个副相,首相和枢密使都是福州方面的人,那官家的事情可就不好说了。”
扯到这个话题,罗承鹰也只能应付着回答。就本愿而言,他是不想卷进这些朝臣的党争中去的,平时对朝政也尽可能抱着超然的态度,做的就像一个不问政治的纯粹军人一般,实际上是心里烦这种内耗的举动。
“也可能无妨,降元是太皇太后定的,官家只是冲龄小儿,也怪不到他身上。所谓失军民之望,更是无稽。想那勾践,卧薪尝胆吞灭吴国之前,也曾降过夫差的,还不是复国成功了!
你不会看不出来吧,李相公辞了首相,这用意还有一层深意。当初是陈宜中弃了官家太后,独自逃遁,而李相公却是救了御驾,你说今后两人并立朝中,陈宜中愧也不愧!只要还是太后垂帘,怎可能让陈宜中舒舒服服做首相,最好的结局也是被冷落起来,当个摆设罢了。”
老苗讲起这些宫斗来,思维清奇,口齿清楚,一套一套的。看着并不热心的罗承鹰,才叹了口气,把话题转到他身上。
“昨晚刘沐说的赣州之事,因为没有李相公的意思,我不好说什么。不过今天李相公来信,说起了复建军镇的事情,竟和文履善的意思契合。而且,信中也提到了你,也希望你能立一镇,为国干城。”
“哦,竟如此巧合,可见两人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可为什么是我?”
看了眼脸上已有些许兴奋之意的罗承鹰,苗再成眼角微不可察地闪过一丝讥笑,小子嫩了吧,昨晚就看出有些心热,还佯做冷淡,今天露了馅吧!
“经过真州一战,将军和齐将军歼灭水陆两路的元军,斩敌无数。歼敌三万余人,首级功近万,战果为几十年来少有,或者说之前根本就没人能做到。因此,将军两人成了当下善战的将军,也是实至名归了,不由得朝廷不倚重。
李相公来信的意思虽说,这次如果得以全身南渡,扬州带过去的禁军自然就成了朝廷在南方的主力。福建那边,张世杰苏刘义等将所帅的禁军,水陆也不过三万,远远比不过扬州这边的7万。
扬州的前军左军已经改为神卫、龙卫军,自然要戍卫中央。为了平衡,张世杰所部,改为捧日、天武两军,也会在行在驻扎。这些朝廷已经做了调整,自不必说。扬州的其余诸军,就应该出去分驻各险要之地,拱卫中央才是。
所以就有了复立军镇的想法,李相公的意思,既然闽省地方文官都是陈宜中的人,那朝廷通过设立军镇,以军治民,便不能让闽省的文官独大,挟制中枢。如此一来,中枢和地方都在我扬州这边,谅那些有心借淮闽矛盾起争执的人无机可乘,也保住了朝廷的安定。
你也是李相公属意独立军镇的人选,李相公来信问我把你安置在什么地方,我便想到了昨晚说的赣州。赣州虽不在闽地,但却是拱卫闽广的屏障所在。正如昨晚刘渊伯所言,文相公在那里深孚军民之望,有他助你,定能在那里经营出一片天地。
你意下如何哦?”
说完这些打算,苗再成笑呵呵地看着罗承鹰,要他表态。
“那齐硕呢,还有武锐军跟谁?”
好哇,这大宋朝廷两股力量还没汇合,便起了党争!这淮党、闽党的阵营划分,先就有了内耗的端倪,而且还把自己当做棋子啦!罗承鹰想罢便是心中一阵寒意,没想到这文人相轻,窝里斗,真是改不掉的臭毛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