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礼毕,李庭芝亲热地伸手拉着罗齐两人,显得极其高兴。刚才两人的表现,让他心里有种认同的快感。两人知礼谦逊,虽说是从海外归来,但明显两人身上都有华夏苗裔的品格特质,这让他对今晚说服两人帮助自己又有了更多的把握。
“两位义士恐还不不知晓吧,你们前日在湾头那边击杀的元军大将,今天细作已经回报,是董士元那厮。今天湾头的元营举哀,全军素缟,就是为这贼子戴孝的。
这董贼本是汉人,却投靠蒙元,为虎作伥,深得虏酋忽必烈信重。这次南侵,他从北路攻占我新城,击溃高邮军,切断淮扬粮道,着实可恨!且这厮虽为汉人,却对蒙元最为忠心,为表其忠心,每遇我军攻击丁村、扬子桥元军,他必主动出战,攻击我军后路,几次都让我击破元军锁城之围功亏一篑。
不想这贼子遇到两位,不光杀了他大半的人马,也把他一同击杀。听说是身中十六矢,抬回营就气绝而亡了,真是痛快!”
老头说起昨天的战果,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绘声绘色地把他听来的战报,说给两人听。两人这才明白,前天最后在东边轰杀的那个人,原来是个汉奸将军。一出手就又干掉了忽必烈的一员爱将,这梁子可是跟忽必烈结大了,心里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忧虑。
所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忽必烈这个外族的征服者,现在是疆域万里,统御万方,可真算天子啦。截了他的战利品,又杀了他两员大将,想来这个残暴的征服者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迁怒与他们两人,这是肯定的,迁怒于坚拒不降的淮扬军民,那也是必然的。想到这儿,两人不禁对视一眼,心里开始为淮扬的百姓担心起来。后面的主客对话,也是心不在焉的。
好在管家过来禀报,说是菜已上齐,可以请客人入席了,这才让两人摆脱了尴尬。
但摆到餐桌上的食物却有些简单,六个菜,几道点心果子,便是李庭芝待客的东西。看着两人似有不解之意,姜才偷偷歉意道,说这是李相公的家风,一贯节俭如此,不必介怀。
三个主人在席间却表现的很奇怪,简单吃了几口,便不经意地放慢了节奏,只是陪着吃,夹了素菜,送到嘴里慢慢咀嚼,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交谈上面。但罗承鹰悄悄观察了一下,发现那个方思猷在他们进食的时候,喉结会不自觉的上下蠕动。李庭芝则要掩饰的好得多,不停给两人布菜,劝酒,眼睛也尽量不往菜品上看。
罗承鹰好像明白了,这就像穷人家招待客人,能拿的出的款待有限,便尽量让客人享用,这叫做忍嘴待客。
李庭芝作为一方大员,并非消受不起一桌丰盛的酒席,想是已经饿怕的人,再也舍不得随意挥霍一粒米粮。即使昨天缴获了天量的粮食,也不敢任意浪费,毕竟未来什么时候能再次得到补充,仍是未知之数。
反正自己心里也装着刚才的担心之事,罗承鹰两人也不好劝主人放开大吃一顿,便匆匆扒拉几口菜,喝了几杯酒,借口中午的餐饭吃的过多,也停箸不食了。转而就在桌上,开始和李庭芝三人交谈起来。
到此,李庭芝说出了今晚宴请的目的,明白无误的意思就是想请两人继续出手,帮助他们抗击元兵。两人听了李庭芝的意思,明确表态同意留下,相帮一阵。但也提了个要求,希望李庭芝他们还是先确定下一步的战略大方向,两人才好据此设想自己能够帮忙的方式和领域。
古代读书人讲究“食不语寝不言”,但对罗承鹰两人可没这概念,饭桌文化讲求的就是趁着酒兴好办事嘛。李庭芝一愣之后,也把这当做这两人长在海外,疏于礼教,也不见怪了。而且见罗承鹰说的郑重,也不禁敛容静听起来。
“李相公既然之前说起前天的战斗,我在空中观察,看到一些情况,也想借此机会,向您谈一下看法。
按照淮南东路各城池的防御设置来看,因为两淮一线,自大宋南渡以来,都是作为屏护江南腹地的前线,城池坚固,兵力精悍。这是张明牌,我们知道,元军也知道。
所以,他们这次采取的是围困加隔离战术,先在长江一线布置兵力,将两淮与江南战场隔绝开来,也让两淮陷于背面受敌的局面,无法支援江南战场。同时只用少数兵力,在淮东各要地筑城,建立军事要塞,断绝各城之间的联系和相互支援的通道,这便是囚笼战术,意在长期围困,最后迫降你们。”
对于罗承鹰以上的分析,李庭芝大体是认可的,实情本就如此,他的说法也算中规中矩。除了他说的什么“囚笼战术”一类新鲜的词语外,并没有更出彩的看法。作为淮东最高军政长官,他对战场形势的认知,一点也不比罗承鹰的差。
“那罗君看来,元人此计可破否?”
方思猷这时插话道,明显有一种代李姜两人考校他们才智的意味。李庭芝也是含笑点头,显然也有此意。
“当然可破,但破了又如何!”
罗承鹰也明白两人考校的意图,但并不在意。方思猷却眼中闪过精芒,意味深长地笑着反问道:
“哦,怎么破,怎的破了又无益?请罗君赐教。”
罗承鹰两人来之前,已经先统一过思想,预测过李庭芝可能会提出的问题,也做了腹稿。见方思猷代表李庭芝发问,便相互交换一下眼神,齐硕会意,出面应答。
“我们在天上查看过元军的营垒,深沟高墙,守卫森严。确实,以你们现在的手段,要击破它,确实要费些周章。但若换一种方式,采用火器攻击的办法,这些营垒,只算是稀松平常的工事,破之不难。
还有,听李相公说,这些元军营垒中的兵力,有互为犄角,相互策应救援的计划,若是一处被攻,其他各处都会出兵支援,是吧?那这就给我们利用这些特点,采取围点打援的战术。包围一处,引其他地方的元军来援,我们则在半途拦截攻击援军。
这样重复几次,我军在营垒外大量杀伤元军的有生力量,也极大可能让各营垒的元军从此不敢随意出营,到那时我军集中兵力,逐一拔掉元军的堡垒,这便可以打破他们的‘囚笼战术’!”
一直都在静静听讲的李庭芝,这时突然拍掌叫好起来:
“围点打援,妙!先剪其藩篱,再破其囚笼,妙,齐君这说法太贴切了!”
以往,李庭芝让南线真州(江苏仪征)守将苗再成攻拔元军长江一线的据点,淮安军的徐文德则在北线拔点,自己居中,攻击扬州周边元军的营垒。虽说暂时限制了元军向淮东腹地的渗透,但各处宋军都出现攻击元军营垒受挫,无功而返的结果。
这就犯了平分兵力,御敌于国门之外的明显错误,没有把消灭元军有生力量当做作战的第一要务,结果周边的元军是越打越多,反而攻击据点的宋军,受损是最厉害的。
“可……,蒙元出战的骑军为多,野战我军并无胜算,如此,我军如何能击破援军?”
姜才有些担心,野战遇到骑兵,这是宋军几百年来都未曾破解了的战术难题。蒙元这次围困淮东,正是以营垒为桩,骑兵为索,把宋军绑缚的浑身难受,却对其毫无办法。作为战场上实际的指挥官,他有理由怀疑这围点打援的战术,在实际实施中大概率会出现打援不成,反被反杀的可能。
听了姜才的疑问,齐硕则继续解释他们设计的战术。
“将军是怀疑围点打援能否取得成效,是怕我军在野战中啃不下元军的骑兵部队?
其实这很简单,改变战术,改用火器进攻就行。
用你们现有的战术和装备,确实有这种风险,而且很大可能会出现我们没把敌人骑兵怎么样,却自己先被敌军反杀而大败的情况。所以,我估计你们并非没有想到围点打援的战术,而是担心这种情况出现,得不偿失,是吧?
其实这是一种自我禁锢的思维模式,想到了这种不利,就不愿冒这个险。反过来想想,元军的增援部队,既然要去解救被围攻的友军,自然不能有更多的战术选择,他只有强行冲击我们的阻击线,突破了才能去遂行增援任务,这便没了骑兵固有的机动优势了。
而作为阻击一方的我军,可以利用各种条件,采取纵深梯次防御,逐次消耗的办法,用火器对骑兵进行歼杀,消减骑兵的冲击优势。让他们只剩下和我们肉搏的手段,一旦骑兵没了这两种优势,那他们还有什么手段可言!”
要说这宋军,因为始终把“以步制骑”当做最高的战场目标,所以就只能采用列阵而战的方式,和骑兵对战,希望利用人数的优势,用刺猬战术,破除骑兵冲击的优势。这种大阵在某些情况下可以如愿限制并击退骑兵的攻击,但也极大地限制了自身的机动能力。
试想,几千几万人的严密军阵,就是移动上百步,就可能散乱无序了,还谈什么梯次防御纵深部署。所以说,罗齐两人要讲的围点打援战术,和现在宋军想的并不是同一种战术。
“火器,齐君说的火器,难道是像你们所用的那种,能百步之外击杀敌军的?”
李庭芝反而在齐硕的介绍中找到了关键点,这缘于他丰富的军事斗争经验。如果能有那样的武器,百步之外就将骑兵轰杀,自然萦绕在中原军队头上几百上千年的梦魇,就会烟消云散了。
李庭芝算是南宋末期少有的军政全才,也是个从基层干起来的封疆大员。二十岁出头,在知县任上就开创建训练地方乡兵的制度,再到后面师从名将孟珙,再之后独立领军打退南侵的李璮军事集团,军事经验可比方思猷这个纯文人要强得多。
他知道,很多的战术和战略,都是建立在军事装备的基础上的,也就是俗话说的,有什么家伙事儿打什么仗。一件兵器装备的运用,可以极大改变战争的形式,这一点,在中国之前几千年的军事斗争史上,是屡有印证的。
只是,要说火器,唐末就出现了,也被少量运用于战事,但除了能稍稍增加些战场的声势和烟火观感外,却从未有过扭转战局的表现。莫非,这两位海外归人,手里有这样宋元双方都未曾知道的新式火器,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俩前面所说的战术,那就有了实施的可能性了。
看着李庭芝目光灼灼热切地看着自己,齐硕微微一笑,答道:
“也是,也不是。”
“此话是何意?”
“我们昨天使用的武器,因为作战消耗,子弹也所剩无几。况且,这东西太过复杂精巧,制造困难,短时间无法补充。所以我说的火器,并不是我们那种。
我说的火器,是另外的几种,比如,可以在百步之外轰击敌人的‘虎蹲炮’,还有就是可以比元军回回炮射的更远的臼炮,能够装在船上轰击一里外敌船的加农炮。只要有了这些,打破元军对扬州的封锁,也就易如反掌了!
李相公,火器大规模的运用,才是最后终结草原骑兵的利器,从此之后,他们也只能龟缩回草原,规规矩矩地赶羊牧马,再也别想南下掠夺啦!”
齐硕信誓旦旦地向三位做了保证,口气没有一丝的犹豫。他就是想利用李庭芝对新式武器的出现,在淮扬战场上反击元军封锁的那份渴望,接受三人议定的火器建军方案。
“那这两种炮可易制造否?”
这下轮到李庭芝和方思猷兴奋了,如果这样,大宋缺马的军事劣势就能根本反转,两人不由得开始幻想炮管如林的宋军大阵横推蒙元的场景,心怀大乐。
齐硕顺势从怀里摸出三张草图,画的便是虎蹲炮、臼炮和加农炮的草样。虽说是草图,还用的是并不擅长的毛笔画的,但这个工科男的出品却很精细,形状逼真不说,还画了三视图,标了尺寸。
“应该不难,我昨日研究了一下你们的突火枪和火蒺藜弹,证明你们已经有了不错的火药运用基础。
我说的这三种炮制造并不难,只要有足够的铜铁,就能大批量制造。当然,同时也要有足够的的硝石硫磺才行。”
“这些物品,扬州都不缺,都不缺的,库中有足够的数量,可供调用制造火炮。只是铜的筹措要费力些,不过民间倒有足够的铜,想想法子,或许就够的。”
这话是方思猷作答的,回答这些要求的时候,他看着李庭芝,也算是给他报备一下军资储备情况。在李庭芝幕中,他就是管分管钱粮物资的职分。
看他急切的样子,表明三人对齐硕拿出来的三种火器有着浓厚的兴趣,甚至是期盼。李庭芝捧着这三张草图,仔细端详揣摩这三个管状的物件许久,好像想明白了火炮的原理,不由得捻须颔首。他脸上现出红光,满脸的笑容堆在干瘦的双颊,长时间再无一点变化,仿佛魔怔一般,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欢乐当中而不自知。方思猷见他失态,偷偷拉了下他的袖角,他这才回过神来。
满脸高兴地看了罗齐两人几眼,突然右手一拍面前的桌面,高声叫道:
“好!好!好!两位义士一来,真是天佑我大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