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晦冥，凄风苦雨，潼关城外的驿站挤满了走投无路的流民。
平日里，一些赶路的商人举子至少还能找个桌子坐下，要一些酒菜，或是拿出自带的干粮，慢慢吃喝。但近来藩镇征战不断，北方和中原的流民大都涌入此地。小小驿站，竟然找不到下脚的地方。
流民大抵靠墙而坐，男子衣不蔽体，幞头残破，女子甚至赤裸上身，只有一块破布盖在腿上。驿卒看他们实在可怜，便拿了几个破碗，倒了些浊酒，让他们轮着喝一口，暖暖身子。
“我阿爹身体不适，麻烦您能否腾个位置，让他坐下？”一个胡人装扮的少女扶着一个中年胡商模样的人，十分客气地挨个询问，后面还跟着一个黑袍人，斗帽遮住了面容。
“滚开！老子生平最恨你们这些西域胡人。”一个流民男子刚喝了一口酒，便将酒碗掷到少女身上。
“没错，要不是你们，俺们也不至于离乡背井，逃难到这里。”
看到胡商，这些流民一个个仿佛找到了出气口，纷纷出言辱骂，有的还向他们唾了一大口。
“大胆流民！”黑袍人尖声道：“我宁可在外面马车过夜，也不愿让这流寇之地脏了我的衣服。”
“若想活命，就跟紧我们。”少女冷冷道。
“小娘子，你们来我这里坐。”旁边一个女子好心招呼。她怀里还抱了一个小婴儿，一直在大声啼哭。旁人不愿挨着她，因此还有个空位置。
“谢谢您！”少女连声称谢，扶着胡商走过去。安顿好了胡商，她又腾出一个位置，示意黑袍人也坐下。
“你们究竟是何人？”黑袍人不情不愿地坐下，掀开了斗帽，正是田令诚。
另两人正是阿惠和普王。
阿惠不答话，小心地帮普王换好了箭伤药，这才转过身来，盯着田令诚道：“我们是七娘的朋友。”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入宫面圣，为昭义军洗刷冤屈。”
“面圣？”田令诚咧嘴一笑：“你们费了这么大周折，就是要带我去见圣人？还是你们觉得，圣人会因为我的几句真话，就昭示天下，给昭义军平反？”
阿惠听着他的笑声，心里十分不舒服，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我自幼服侍圣人，随时都要揣摩他的心思。”田令诚瞥了她一眼：“我比任何人，包括他的几位皇子，都更了解他。”
“圣人为什么不会给昭义军平反？”阿惠追问。
“你一个小小胡女，我为何要跟你讲这些？”田令诚眼珠一转：“不过，你们倒是可以送我入宫，我一定在圣人面前给那个逆子好好参上一本，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说完，他便闭上双目，不再讲话。
阿惠转向普王，看到他面容有了些血色，一颗心落在肚子里，轻声问道：“要不要吃些东西？”
普王摇了摇头。
“你怎么了？”阿惠见普王神情有异。
“我明白了。”普王凝视着这群流民：“我终于知道卢节帅为何会兵败了。”
“我这里还有一些饼，大家分着吃了吧。”阿惠并不介意刚才这些流民对自己的唾弃，反而从包袱里拿出了几张饼，走过来分给他们。
刚刚痛骂她的几个人一时间无所适从，不知道该不该伸手要这份“嗟来之食”，其余人早已经饿的发慌，接了胡饼，千恩万谢：“谢谢小娘子！谢谢小娘子！”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为何流落至此？”阿惠不解。
“我们从中原来，听说这里的军队征兵，能管饱肚子，就想着来此碰碰运气。谁想到碰上这样的天气，连城关都过不去。”一个男人粗声道。
“好端端为何要背井离乡？”
“家乡大旱，颗粒无收，活不下去了。”旁边的女子掩面而泣。
“何止天灾。”男人喝下一大口酒，脸色通红：“以前大灾，朝廷还有赈灾款，现在可好，非但没有，还强迫俺们上交税赋，分文都不能少。这不是把俺们往绝路上逼？”
“莫说了，莫说了。”身旁的女子拽住他，哀求道：“这里是驿馆，你就不怕有人上报，把你捉走流放？”
“哼，我们现在过的日子跟流放有什么区别？”
阿惠回到落脚处，挨着普王坐下。空间局促，两人之间呼吸可闻，却都藏着重重的心事。
“这些人远离家乡，无以为计，以为入了潼关，当上募兵，就有了着落。殊不知，这军队中亦是凶险万分，不是死于敌手，就是死在自己人的手里。三郎，为何这世间苦难，无穷无尽？”阿惠眼里噙了泪。
“民生多艰，竟已到了如此地步。”普王声音低沉：“可想而知，当这些流民进入军队，成为我大唐军士，想的绝对不是保家卫国，上阵杀敌，而是如何填饱肚子，养活家人。”
“所以，齐复功正是利用了这些人，许诺好处，才让他们跟着自己发动兵变？”
“何止齐复功，仅仅这两年，以下克上的藩镇兵变就发生了数十起。军人如匪，骄兵似狼，谁许给他们好处，他们就跟着谁。”
“当时援军不肯上战场，也是齐复功在幕后鼓动？”
“没错。”
“为何？”
“因为，他想要做的不只是监军使。”普王沉声道：“而是节度使。”
“你到底是谁？”田令诚一直装作闭目休息，此时突然睁开了双眼：“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就是你口中那个，连自己父亲想什么都不知道的皇子。”普王冷冷道。
“将此处驿馆全部包围，挨个搜查！”。
从驿馆外冲进一队军士，一个个身穿重甲，手握兵械。驿馆众人惊慌失措。阿惠身边的小婴儿更是吓得大声啼哭。
阿惠和普王对视一眼，两人深知在劫难逃。
“把角落里那三个人带过来。”守卫领军一眼便认出了他们，高声喊道。几个兵士快步向他们走过来。
“普王救我。”田令诚在普王耳边低语：“是老奴眼拙，老奴知罪了。”
普王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转向阿惠，低声问道：“张娘子，你怕了吗？”
“不怕！”阿惠决然道：“不到终局，焉知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