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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则短视频刷爆网络,荣登各大APP热搜榜榜首。
评论区姥爷们义愤填膺:
「网友的乳腺也是乳腺啊!」
「忍不了,家人们我们开个水滴筹凑凑钱,送这俩奇葩看看兽医吧!」
自媒体公众号纷纷发文,分析短视频里潜藏的社会现象。新闻媒体纷纷报道,标题为「医院走廊上的人性闹剧」。
这则足以成为社会热点的短视频到底是咋来的,拍了啥,还得从婆婆生娃那天说起。
看到顾阿姨从产检室出来,坐在走廊椅子上的宋芷晴按灭了微信「李婆婆」的聊天框。
「哎呀,谢谢小宋同学!这不是今天我和你陈叔叔有事出去嘛!你愿意帮我老婆子,陪我儿媳妇去产检真是太好了!这红包你收着,麻烦小宋同学带她去市医院,那的设备好!」
婆婆坐在了宋芷晴身边。
怀孕九个多月,婆婆慌得要命。每天都像无头苍蝇一样,找了很多道士、半仙、灵异博主咨询「灵魂互换」问题,但不是被坑了很多钱,就是被建议去看精神科。
越来越临近生产的她,每天看见我便心神不宁,坐立难安。上一世她每天都不锻炼,但这次她为了增加活命几率,居然开始天天笨拙地做起孕妇操。
她当然怕啊,毕竟上一世,我就是在生产这道鬼门关上回不来了。
今天看不见我,婆婆心情难得放松,絮絮叨叨与宋芷晴聊起天来。
「我命苦啊,肚子里揣着老陈家的种,婆婆还要欺负我。每天做我不喜欢吃的东西,她儿子还帮着她打压我。」
婆婆眼里逐渐有了水光,她擦了擦眼睛。
「婆婆坚持要照顾我月子,我才不要!我偷偷订了月子中心,一生完我就联系那边接我过去,我一点都不想看到我婆婆.」
她越说,声音越小,哭腔越重,仿佛自己也很怀疑能不能有住进月子中心的那一天。
宋芷晴看着哭泣的婆婆有些无措,伸出手想要安抚,却听到纷乱的脚步声,原来是我和陈涛终于匆匆赶到。
婆婆看见我,下意识地往宋芷晴身后躲。
宋芷晴察觉到婆婆的动作,瞳孔一缩,望向我们的目光有些迟疑。但她还是保持了大学生的礼貌,站起身来对陈涛说:
「叔叔好。医生说顾阿姨的胎很健康,但是有点大,建议剖腹产。对了,医生说顾阿姨似乎孕期休息得不好,建议她生完去专业点的月子中心调养呢。」
陈涛听到「月子中心」四字,眼神心虚地闪了闪。年轻的女孩子有所察觉,欲言又止地顿了顿,最终还是说:「我先走了。」
宋芷晴离开没几步,婆婆忽然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紧紧抓住我的衣袖,低头小声对我说:
「汐汐,让我剖腹产吧,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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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声音在发抖。
为何她不能自己向医生要求剖腹产呢?当然是因为她的钱被神棍坑走了,钱在陈涛和我手上啊。就算订月子中心的钱,也是她在我的刻意「疏漏」下,「瞒着我」向邻居们东拼西凑借来的呢。
我冷眼瞧着她,不发一言。
她因为怀孕而有些浮肿的手抓着我的衣袖,用力得好像她手中的不是布料,而是救命稻草。
回答她的是我答非所问的一句话:
「月子中心我退了。就在刚刚,我和你儿子办的事就是这个。」
婆婆猛然抬起头来,全身忽然如筛糠般发抖。有些凹陷下去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的脸,透出无边的麻木和恐惧。有些起皮的嘴唇嗫嚅着,却只能发出颤抖的、呻吟般的呢喃声,吐字不清,模糊难辨。
看这样子,陈涛不耐烦地以为她又要矫情闹脾气了。但我知道,她的心里已经全然崩溃。
她之所以那么想订月子中心,并不是想要什么很专业科学的照顾,而是因为,月子中心承载了她的希望——希望自己能活着迎来“坐月子”的阶段。
但我的话语,相当于干脆利落地告诉了她:
你用不着月子中心了。
你活不过生产。
你想活着的希望,就在刚刚,被我亲手取消。
婆婆忽然情绪失控。她跪下来抱住我的膝盖,嚎啕大哭:
「妈!我不要顺产!我要剖腹产!我错了妈!求求你了妈,让我剖腹吧!我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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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涛最先蹲下身抓她的肩膀摇晃:
「干什么呢你!那么多人呢!别丢人现眼!」
没想到婆婆的手瞬间钳住了他:「陈涛!你凭什么取消我的月子中心!是不是那个恶毒女人出的主意!你凭什么同意了!那是我自己掏钱订的,你凭什么取消!你凭什么和婆婆一起逼我顺产!我不要顺产!我绝不要!」
陈涛挣脱不开,也急了。他吼道:
「谁家有钱烧得慌去月子中心!偷偷花那么一大笔钱出去,顾汐汐你真出息!还说妈是恶毒女人!她天天照顾你,还不如照顾一条狗!顾汐汐你真是不知感恩的烂货!还月子中心,我告诉你,你要是生个带把的,我妈就好好照顾你,你要是闹腾了整个孕期才生出个赔钱货,看我怎么收拾你!」
很好,不枉我选择市医院。这地方远离家里,没有熟人,唯一的宋芷晴刚刚也走了。周围都是陌生人,陈涛果然很快就漏出了他的真面目。
他没看到走廊拐角处,一根马尾辫若隐若现。
我扫了一眼那蓬松的马尾辫,又回过头,以平生最恶毒的态度,把那句每夜噩梦中都会出现的话,一字一句、带着笑意,说给婆婆听:
「一定要顺产!头被宫颈口夹过的孩子,才聪明呐!」
宋芷晴再也忍不了了。她毕竟是大学生啊,是世界上最有正义感、最单纯热血、最路见不平的一群孩子。
她冲上来护住了无助的「汐汐」,冲着我们母子厉声道:
「难道清北的学生都是顺产下来的吗?难道古往今来的科学家文学家们,他们的头都被宫颈口夹过吗!顾阿姨作为生孩子的当事人难道无权选择自己的生产方式吗!陈叔叔是普通人,难道指望顾阿姨用他的基因生下个爱因斯坦吗!天啊,子宫口夹了脑袋的人很聪明,说这话脑子是被门夹了吧!呵!我看李婆婆自己就该把门装修成宫颈口的样子,再把脑袋伸过去夹一夹!」
陈涛的表情由错愕到愤怒。他向宋芷晴扑去,十分男子气概地给了她一个耳光。
「哪里来的丫头片子!别人的家事也要指指点点的有妈生没妈教!你这种长舌妇,就算考上师大,以后嫁人生不出儿子也得被婆家修理!真以为自己大学生就了不起呢,我呸!」
陈涛的那一巴掌用了全力,宋芷晴被扇得跌坐在地,但她捂着脸,依然用倔强的目光盯着陈涛:
「在你眼里女人就是容器吗?生完便失去价值,连她自己掏钱订的月子中心都要偷偷取消吗!大胎儿硬顺产容易造成难产和胎儿窒息,这是用你亲人的命在赌一个所谓聪明小孩吗!」
周围的人纷纷举起手机,医生护士眼神诧异,保安飞奔而来。在陈涛无能狂怒的吼叫声中,婆婆捂着肚子骤然倒地,腿间涌出暖暖的液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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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房内,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嚎,还有医生的大叫:
「别叫了!你这样用完了力气,待会会难产的!」
这话一下去,婆婆叫得更惨了。声嘶力竭的嚎叫一下下撞击我的耳膜:「好痛,好痛!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陈涛焦躁地来回踱步,不是为了房内正在分娩的老婆,而是因为他发现一则短视频刷爆了网络。
这则几小时前上传的短视频,背景是市医院产检室走廊,主角赫然是我们家三口和宋芷晴。
评论区一秒增加几百条信息:
「淦!老婆自己掏钱订的月子中心都能偷偷退,这种男人到底为什么会有老婆?」
「大学生骂的好啊!那老刁婆和她的太子脑袋都被宫颈口夹过,把人性都夹碎了!」
「我是这男的邻居!我作证,他平时对老妈和老婆都一言难尽」
「楼上,蹲个瓜!」
陈涛摔了手机,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抱头大哭起来。接着,他的电话、微信、社交平台私信,都开始涌入大量的信息,提示音催命符般响个不停。
叮叮当当的声音,在凌晨寂静的医院走廊里异常清脆,就像他好男人的面具一块块碎裂的声音。
我静静立在产房门前,盯着「手术中」的提示灯。
回忆如潮水。
硬生生撑裂的剧痛、如被人踩断脊椎的阵痛、待产床边墙上密密麻麻的指甲抓痕、生产室天花板干涸的喷溅状血迹。
这些连最夸张的电视剧里都不敢演的东西,是每一个决定成为母亲的女人都要独自经历的噩梦。
门外是我,门内也是我。全世界被刻意隐瞒生产后遗症、被催生、被强迫顺产、被忽视家务付出、被母职惩罚禁锢的姐妹,都是我。
医生捧着文件出来,我瞬间如饿狼一般扑上前,在他来不及开口时,便熟练地将文件翻到最后一页签上「李凤兰」三字。我的动作太迅速,仿佛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我已经练习了无数次。
那文件是剖腹产同意书。
没有人救我。没关系,我来救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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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起身,接过月子中心工作人员递来的托盘。
盘上是菜式丰富又营养美味的月子餐。我睡的大床旁边的摇篮里,一个婴儿正睡的香甜。
是的,我和婆婆换回原身了。
其实我早有预感。因为上一世我是在生产过程结束后迎来死后重生,因此我推断这一世,「身归原主」的契机是婆婆顺利完成生产。
在和陈涛一起去退订月子中心的路上,我趁他不注意反手就订了另一家更豪华更专业的,当然,用的是李凤兰账户的钱。
短视频是我安排的。我在抖音、快手上注册了新号,买通了50位短视频博主,告诉他们周六在市医院产检处会有绝佳的视频素材。重男轻女、婆媳矛盾、妈宝男buff叠满,视频现拍现传,一下子就爆了。
之所以选择宋芷晴陪同产检,是因为我知道,面对女性的苦难,她一定不会坐视不管。有时我觉得这个世界烂透了,但看到那些单纯又善良的大学生们,我便认为这世界还有变好的希望。
陈涛和婆婆,哦,当然是换回身体的真婆婆,从生产刚结束便回了家,一直没出现在大家视线中。听说这对慈母孝子天天吵架,一个骂老妈在公众场合说顺产言论惹事,一个骂儿子长期装好男人,其实对一老一孕不管不顾,根本不算男人。
是啊。什么为母则刚,什么婆媳矛盾,本质上是烂男人在家庭责任中的不作为罢了。
由于带来了不良舆情,陈涛被公司解雇。他用来逃避家庭责任的借口再也没有了。
我出月子后,便提出了离婚。
陈涛暴怒,骂我见他落难便甩手不管,是个不负责任的贱女人。
奇怪的是,这次婆婆没有和他站在一起。她劝了许久,最后以死相逼,让我彻底自由,还我签名救命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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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厅内,我与宋芷晴相对而坐。
「我离婚了。」
搅拌着眼前的牛奶,我淡淡地说。我月子里得到了充分的照顾和清净,模样变化很大,从憔悴枯萎的女人变成了现在这样着装时髦、化着精致妆容的辣妈。
对面的年轻女孩忍了又忍,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顾阿姨,您变化好大。既然能那么果断地离婚,那以前为何忍了那么久呢?你受的欺负我都看在眼里,可以前的你一次次委屈求全。不是我想探究你的隐私,只是顾阿姨您的态度实在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太令人好奇了。」
我眸光闪烁。
「芷晴,你有没有发现,这么些年来,我的父母一次也没来看过我?」
为什么上一世的我一直守着陈涛一家?
因为啊,我从小父母双亡,在福利院长大。缺爱的我在20多岁遇到了陈涛,他对别人态度轻慢,但独独对我很好。
他会在下雪的日子里,用羽绒捂着滚烫的奶茶,带我去小吃街的街边摊吃烤串。
他会在属兔的我生日时送上一根胡萝卜,说希望我的小兔子公主日日快乐,年年幸福。他说其他女孩都是拜金物质的,只有我,从小节俭,是个适合当老婆的会持家的好女人。
其实这些种种,如今看来都十分不走心,甚至带了点对女性的侮辱。
但从小被福利院孩子欺负、缺衣少食、艰难长大的我贪恋这肤浅的爱意,将婚姻当成自己的救赎。
上一世他暴露本性、婆婆恶意磋磨我时,我依然不肯放手,甚至寄希望于生下他的孩子来改善现状。我面对他们母子的欺压步步退让,希望用一再的妥协和即将到来的孩子唤回那个年轻时独独对我很好的阿涛。
何其幼稚。
我端起牛奶抿了一口,又俯身逗弄了一下婴儿车里的小宝宝。
「你看,小娃娃多可爱呀,他们值得拥有来自长辈的最无私的爱护,要在充满爱意的环境中平平安安地长大。」
「他们会在学校里、家庭里受到正确的教育,从小养成正直善良、承担责任、尊重别人的良好品行。」
「他们不会被当成挽救婚姻的工具。毕竟如果一段婚姻需要靠孩子来力挽狂澜,那么这种失败的婚姻一定没有存续下去的必要。如果真的勉强维持住了婚姻,那这要靠孩子来维持关系的男女,也一定无法给孩子带来正确的培养。」
「孩子不能让烂人变好。只有本来就很好的人,和一直都很烂的人,不论男女。后者不会因为有了孩子就变成前者。如果瓜本就不甜,那就不要强扭,让它烂在藤上就好了。」
在宋芷晴笑意满满的目光里,我起身抱起婴儿,撩撩头发便推门走出了咖啡厅。
屋外天光大好,阳光明媚得就像我和孩子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