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迟转了一下杯子,没说话。
齐越当即变了脸色,四下看看,放低声音,愈发向前倾身。
“该不会,您这是盯上了下午的清云大会了吧?”
见周迟仍没反驳,齐越惊吸一口气,脸上登现慌色:“楼主,万万不可!太子身份特殊,虽为方便调查得以暂时被安置清云宗,但那里必然重重守卫,绝不会让太子尊容轻易示人,其次……”
齐越越说越急,几乎快把面前的桌子掀了,“其次,这清云大会聚议各大名门的目的,可就为了讨伐焚天楼啊讨伐您啊!您倒好,自己要溜达着过去参加?这不是自陷迷阵吗?不行不行,太过危险,属下曾答应老爷子好好照顾少主,万不能让您涉险!”
周迟哼笑,慢慢放了杯子,指尖在桌上沾水划了几下,同时说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不正好,一并瞧瞧他们是打算怎么为我打造樊笼?”顿顿,稍稍侧头,“还是,你有更好的法子?”
齐越哑然。脑瓜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可正如周迟所言,焚天楼情形不容乐观,即便此刻不介入,晚些时候三大门派也必会逼着楼主现身。两害取其轻,确不如主动行动,好歹攻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最终,他颓然叹息,只得又端坐回去。
“即如此,属下也不再多言,但还是要叮嘱楼主……”眼神微凝,“谨记前车之鉴,这名门,也不都是君子。”
他说着,斜眸看向茶楼下方。
说书人又开始了一茬新的故事,醒木才一落地,数名青碧袍青云宗弟子便窜上戏台,生拉硬拽地把说书人带走了,俨然是不许任何人说传关于清云宗的坏话。
其他门派的弟子,纵看说书人被百般辱骂欺凌,亦平静坐饮,无所动摇。
齐越毫不意外,吃茶冷笑。
忽听一阵笛音缭绕。
在场各大门派弟子神色皆变,面面相觑,后不约而同放盏起身,朝门外走去。
不消片刻,茶楼就变得稀稀落落,再不见方才的热闹。
齐越看着下面,眉目里添了凝肃:“时候差不多了,清云大会要开始了。”他最后看向席帘对面,似还在试图乞求对方三思,却见对方也慢慢搁了茶盏。齐越知晓事实难改,只能最后叮嘱,“楼主……入清云宗,当小心‘英雄剑’,这把‘剑’,非比寻常。”
帘后人旋身而起,闻言定了一瞬,随即扬袖,转眼便没了踪影。
齐越不由叹息,忽想起方才周迟只手在桌上写了什么,他恐是什么不方便道出的密令,速速掀帘朝了瞧了眼,果见榆木桌上有茶渍未干,可定睛再瞧——
竟是清云宗弟子方才张张愤然的脸,只可惜画工不济,如幼儿之作。
齐越失笑,摆首摇头:“确还留着几分孩子心性啊,我们的周楼主。”
*
彼时,茶楼一头戴阴阳面具的宽袍男子也刚交了钱,欲回雅间儿叫上其他人一起离开。
可前脚刚迈入,却觉一阵厚实内力将其纳入,紧跟着大门紧闭,只余几声呜咽。
很快雅间儿里就安静了。
再开门时,周迟已着上那人的宽袍。
慢慢将掌心托着的阴阳面具扣在脸上,只留出了半只眼睛。
又将一枚清云宗的邀牌悬于跨带。
随后就像一阵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微风,安静地穿过各大门派弟子,跨上棕马,前往青云山。
约莫半个时辰,视野里便出现了一座青石山门。
它如石狮一般坐落在那儿,不动声色,却拔天倚地,草木知威。其上以剑气雕刻“清云宗”三个大字,亦是苍劲有力,正气凛然,题字落款——柳清丰。
此人乃是创建了玄奥剑法“英雄剑”的上代掌门,也是曾号令江湖的初代天骄。
故往来于此者,无不会抬头看上那题字一眼,如在瞻仰往昔英雄风采。
唯周迟,只用余光扫了下,自顾自地跨入山门。
就好像于他而言,那山门,那字,也不过和街角的酒肆招牌一般寻常。
前往途中,其他名门也在陆续进入,与清云宗共称三大门派的无量城、千机门的人也位列其中。一如每次天骄聚议,这两家的到来,总会引起各大门派的围观。
不同于清云宗弟子的肃杀,无量城弟子多有谪仙之貌,举手投足,儒雅有韵,甚得女子倾慕。千机门弟子则性情多怪,手里大多把玩着一些罕见神奇的物件儿,自然会收揽不少好奇围观的弟子。
两方一到,清云宗立马热闹起来,各大门派弟子互相寒暄,师兄师弟唤着,有如过节。
得益于此,周迟轻而易举混入了宗门。
他有意避开人群,悄然来到了清云宗的后方,也就是安置藏经阁、弟子居所的地方,既然清云宗不愿让太子遗容展露人前,自然会将人放在此等隐秘之处。
渐渐地,周围人群稀疏起来,错落有致的威严建筑逐渐被一些清致平静的风格所取代。
唯两处有所不同。
头一处,是清规院,乃清云宗惩戒之所,由毅阳长老看管,戒备森严。
第二处,是诛刹殿,据闻里面存放了不少罗刹兵器,是清云宗对外威慑之所。
若按照初步印象,周迟觉得清规院中藏匿太子尸身的可能性较大,不管是对外还是对内,大多人都不会贸然靠近此处,以此也降低了太子被冒犯的可能。
周迟便决定先往清规院一探,所以轻功点地,无声靠近。
整个清规院肃杀凛凛,阴鸷昏暗,一把偌大的清云剑矗立在清规院的正中,似在提醒所有弟子“英雄剑”所规训的英雄正道,此物倒很符合清云宗一贯高调整肃的风格。
果然如他所料,清规院的守备要比外面还要森严,青碧色袍子的弟子来回巡视。
可才一进去,周迟就觉出了些不对。
总觉得这清规院的空气里,飘散着些许难闻的气味,是腥味,挥不散的,陈旧又叠新的腥味……周迟拢眉,又仔细闻了一下,豁然明了。
是潮气。
想必这清规院的下面,安置了什么特殊的地方,例如水牢一类,此乃旧潮。
而墙壁又隐隐可见一些黑灼,不久前这里大抵走过水。
不管是哪种潮,都足以让尸首加速腐烂。
所以……太子遗体不可能在这儿。
心中下了结论,周迟便不再深入,折身另去。
前后脚,一阵慌乱的唤叫声自清规院深处传来。
“师兄!师兄!你不能出去啊!你重伤未愈,得好生歇息,若是让师父知道你又到处乱跑,师父定是要责罚于我的!”
青碧袍子的弟子匆匆追着一人跑来,年轻的脸上布满汗水。
饶是如此,他面前的人却没有丝毫停步的意思。
“今日是清云大会,是讨伐焚天楼的大会!我乃清云宗大弟子,岂能因为这点伤势就不参加!你再这般阻拦,休怪我不客气了!!”
说话人,正是不日前刚与周迟交了手的清云宗弟子,易守道。
他边走边咳嗽,本就阴鸷的脸上仍没半点血色,每走一步都似在煎熬。
年轻师弟心里却发苦,大师兄这般玩命好强,无外乎就是不想今日林师兄过于出风头,病根儿在此,他大抵是阻止不了师兄了,只希望大师兄别真伤了根骨,否则他罪责难逃。
正叹息,却觉面前人倏地一停,他险些就撞上其背。
“诶,大师兄,你没事吧?”师弟惊慌。
易守道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轻轻闻了闻,又看向地上,不知发现了什么,吃力弯身用指尖儿抹动,又捻了捻,立刻叫来了巡视的师弟:“……喂,刚才,可有什么外人进来过?”
几名师弟皆是一愣,连连摇头:“回师兄的话,今日没有任何人来过啊。”
易守道狐疑,又捻了捻指尖儿,有疑又不确定。
半晌忽然又问:“可知师父在哪儿?”
“毅阳长老有事没去前殿待客,刚才好像见他老人家去了诛刹殿。”巡视的师弟回道。
“诛刹殿?”易守道喃语,眯缝下眼,立刻起身再往外走,只是变了个去向。
与此同时,周迟以已动身来到诛刹殿。
这里守备也很紧张,巡视看守弟子所着衣袍都镶嵌了金边,说明皆是长老关门弟子。
这个阵势,确比方才清规院要大了不少,也就进一步验证了周迟的猜测。
但周迟却没选择潜入,突然就踏着大步直愣愣朝里面走去。
巡视弟子皆愣,紧忙上前拦问:“何人来此?”
周迟淡漠拱手,雅声回答:“诸位剑友,我乃不示阁的弟子,今日来此,想亲眼见见清云宗的诛刹殿,一睹清云宗往昔之威,还望行个方便。”
几名弟子显然犹豫,不住交换视线。
周迟便顺势接了一句:“我若没记错,诛刹殿外人可观,几位剑友如此,难道今日里面有甚不方便示人之物?”
他刻意暗示,但凡几名年轻弟子再有阻拦,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反而会对外引出些不好传闻。几名弟子显然不想如此,踟蹰半晌,终于放行。
周迟又拱手,而后大摇大摆地进了诛刹殿。
迎面便是一对赤色流星锤,再往后纵深一瞧,果然全是各路叫得上号的罗刹所用过的兵器。每样背后,大抵都躺着一具罗刹的尸体。
但对周迟而言,这些也不过是败者遗碑,除了觉得是罗刹之耻,不会勾起他半点波澜。
他只是一路寻着有可能安置太子尸首的地方。
可就在他路过某一样兵器时,冷不丁的,步子顿了。
奇异的牵引令他不自觉朝旁边的墙面看去。
一把挂在墙上的奇异长刀落入眼帘。
那刀四尺八寸,通体暗红,宛似血凝,刀面上布满黑色纹理,狂乱无章,刀柄雕有黑色双鹤两只,两鹤目光灼灼,如笑如癫。侧面留有一道深刻凹槽,像是一张饥口,正嗷嗷待哺。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把刀都邪性无比。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把吞噬内力的刀。
能催动此刀者,必有极其深厚的内功修为。
周迟一下子就被这把刀吸引了。
但很快,他好像意识到什么,素来无温的眸底渐渐弥漫出某种情绪。
一个苍凉的声音,忽从后面徐徐传出。
“这把刀名为‘九鹤流云’,其主人乃是第一代罗刹主,大魔头,钧九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