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越迟疑,而后从怀中掏出一张带着弯卷的字条,双手递给周迟。
“这是……箭上来的?”他用两根手指将其展开。
“是。属下今天去调查白鹤境的时候,突然受此一箭,对方武功极高,没留半点痕迹。这图就是绑在箭上的。”
周迟拉开图,上面绘着一条深入白鹤境的小路,对照大图,发现上面并没有这样的路段,只能通过周边地形,模糊判断此路所通之地。
“天寂崖。”周迟在图上中下游位置轻轻点了两下,“有人想引我从此处进入?”
“属下是觉得,这路指的太过巧合,您平时行踪不定,江湖很少有人能察觉您的行踪。此人却好像洞悉了您的动向,再加上‘焚天破境’这个说法,不由让人觉得这背后有人图谋。”
周迟没有回答,指尖儿在桌上轻轻点着,又连续念了“天寂崖”这三个字。
翻开书册,又瞧,因其位置较深,地理形成天然屏障,使外人无法窥见,继而也就很少有关于此地的记载,只是有人从远处捕捉过一抹雾中轮廓。
如雾中沟壑,如破天剑脊,如境中之牢。
也不知描述者是否酒后胡诌,所言所绘,自相矛盾,所以很少有人当真,记录者也只是当个笑话,寥寥几笔提及。
但总归有一件事,是得到众人赞同的。
这个地方似乎弥漫着一些阴气,即便远望,都会令人一眼生寒。
齐越见周迟不语,心下担忧,再劝道:“楼主,不若还是选其他两处较为稳妥,至少心中有数,而且名门定都选那两处,多些人探地,也容易站稳脚跟。”
“这倒是提醒我了。”周迟说道,见齐越不解,又接着说,“此番必然有不少天骄入境白鹤,我势必要赶在他们之前找到程朗,不受干扰抄小径,是最快的方法。更重要的是,我很想知道把焚天楼卷进来此事的人到底是谁,又有什么目的。这个投字条者很可能与这背后之人有关……”
周迟将字条在他指尖上把玩,“入虎穴,得虎子,唯受邀入局,方知全貌。”
齐越思量,半晌,叹气:“既是如此,就容属下为您挑些合适的人跟随,以应不测。”顿顿,“敢问楼主,您是打算何时动身?”
“两日之内,越快越好。”周迟答道。
“可……”齐越没想到这么急,“可您的内伤还未全好,要不再推迟几日?”
“等不及了。”周迟看看自己的手掌,还隐匿着一些细小的紫纹,“不过,内力又不会因为赶路而消失,哪怕在马上,我也能运气调息,不打紧的。”
齐越这才若有似无点点头,随即拱手一拜:“属下即刻下去为楼主准备。”
刚要转身,却再次被周迟叫住。
“切记,不要将此事声张出去,尤其不要把图泄露给其他罗刹。”周迟凝声而道,“名门正派这帮人已够聒噪,我不想再被更多人打扰了。”
齐越动动眼睫,欲言又止,随即再度拱手:“是,楼主。”
*
两日一晃即过,很快便到了要前往白鹤境的日子。
为避免平时着装会引正派绊脚,周迟特意换了一只寻常面具,和一件璆渊色劲装,背上裹着那柄从清云宗劫来的那柄“九鹤流云”,乍一看像极寻常门派的弟子。
周迟出总坛大门时,齐越早早就在门口候着他,一见人,立刻迎上。
“楼主,我已替您安排妥当,等您到了白鹤境附近,便会有当地分舵的人前来接应。不过他们所居偏远,不曾见过楼主,还得劳烦倒时递个牌子,让他们认人。”将一方写有“焚天”的木牌递与周迟,“这是专门为此行帮楼主打造的令牌,不会有人凭此冒领。”
周迟随手掖在腰中,看齐越仍弓着身,没有起来,又问:“可还有事?”
齐越面有难色,而后就像壮了点儿似的,回身将一只细长的兵器匣双手托给周迟。
“还请楼主带上此物!”
周迟面具下的眼睛划过一丝晦暗,周遭骤冷。
齐越也被这凉意弄得有些胆颤,忙在周迟发作前解释道:“白鹤境不是清云宗,没有兵器库供楼主挑选,那柄‘九鹤流云’也非楼主最适之物,前路未卜,还请楼主带上它,饶是再不喜欢,它也跟随楼主多年,说不定能在危难时刻,帮衬楼主。”
“这世上倒没几人能予我危难。”周迟不悦,却还是看了那长匣半晌。
目光有些深邃,有什么过往碎片流入脑海,令他感到胸口窒闷。
但他并没被情绪所扰,而是当真斟酌起齐越的话。
不可否认,那柄罗刹主的“九鹤流云”当属罕见可配阴阳双力的奇刀。
然此刀性烈,张扬狂放,吞噬内力时,也如猛虎充饥,大快朵颐。
而他的功法,不论至阳业火天,还是极阴雪霜飞,皆是太极式刚柔相济,以静制动。
两者看似同道,其实相生相克,完全不合!
唯一为他而生的,当真只有这个令他憎恶的东西。
周迟看了半晌,终是用指尖儿去抚了那陈旧破损的匣子一下。
第一瞬,仿若被烫到,弯曲收指;
下一瞬,又舒展了掌面去抚摸。
那匣子仿若出了灵性,如被弃在角落的兽犬,哀默又乖顺地低着头任他抚摸。
恍惚间,又想起了初见它时的一幕,那时这匣子,乃良匠打造,精美无比。
“谢谢阿爹!以后阿迟定同它一起仗剑江湖!我定会好好待它,我在它在,绝不落手!”
稚嫩的少年声犹在耳畔,周迟的眼神却冰冷若雪。
半晌,冷漠收了指,几近敷衍地将其接过,随手丢入马袋。
“罢了,带上吧。”他半眼也没多给它,一甩马鞭,朝远方而去。
*
从焚天楼总坛到白鹤境,约莫是要行半月路程,水路陆路皆有。
周迟素来喜欢低调独行,遂诸如这般长途跋涉,于他反倒是一种避世的宁静,也正好趁着这大好时光休整下之前用雪霜飞后的内力反噬。
待到行至白鹤境附近的远山城时,周迟伤势已好大半,而后也如约见到了分舵的小罗刹们。
但同周迟所想不同,这些人虽装扮成武行师父,却匪里匪气。为首者晁多更是一脸络腮胡,手执九环大刀,嗓门奇大,看起来不大聪明。就比如,周迟虽然将木牌丢给他们检查,他们也只是啃啃咬咬,完全没核实到点儿上,还接连问了一些不痛不痒的问题。
周迟终于没了耐性,轻飘飘一伸手,给武行房顶上的瓦片掀了个精光。
由此便没人再敢质疑这个楼主,即便质疑,也只能将错就错,反正左右也打不过。
就这样,两方终于接上了头。
其实在见过这帮人后,周迟心里是不大想带他们入境的,但思及齐越说的,当地人肯定更了解白鹤境一些,这才稍稍妥协了一步,许了这帮人同行。
不指望他们立多大的功,但望他们别扯他的后腿,并最好能给他几个惊喜。
不过这些人也确实发挥了一些当地分舵的优势,很快就摸索到了地图上绘出的那条小径。
小径匿在一片瀑布之后,一眼望去,却云雾缭绕,看不清尽头,很难让人想象这条路是通往白鹤境的捷径。
“楼主……您那图该不会是胡诌的吧?”晁多皱着黑脸窥看四面,“都说白鹤境里是那个什么桃子什么的,可这路,咋像说书老头口里的阴曹地府?难怪当地人知道这里有路,却谁也不来。”他烦躁地揪扯了下头发,自语,“唉,娘的,连只畜生都看不见,真他娘的渗人!”
周迟倒也在心里回忆着之前探听到的传闻。
——天寂崖。如雾中沟壑,如破天剑脊,如境中之牢。
起初他还有些半信半疑,但现在,至少坐实了雾中鸿沟这件事。
另外,飞鸟走兽全无,却偶见毒蛇坠在枯木伺机,说明这附近该是有沼林或岩山。
天寂崖,天寂崖。
和晁多的判断相反,周迟倒觉得,他们该是离这个地方越来越近了。
但唯一让他感到不解的是,闻说白鹤境里皆由白鹤使者可往来出入,定秩序,送邀牌,可他们走了这么久,为何半个白鹤使者的身影也不见?
若按尘世常识来说,总归是要巡视一二的不是吗?
“那、那是什么——!”
就在这时,不知是抽了口凉气,登时吸引了所有人注意。
只见迷雾之外,隐隐飘动着一些亮光,时明时暗,如阴曹地府的指路明灯。
这些人面面相觑,都生了些狐疑与怯意。
周迟却生了几分探究心,反而加快马步,朝那方赶去。
却见那亮光越来越多,分布各处,仿佛带着几分幽怨。
终于,周迟看清了,猛一拉马缰:“是鬼火。”
晁多亦带人跟来,闻言也是猛抽一口气:“鬼火?那……这里岂不是……”
另一个接道:“坟头堆子!”
呼的一声,正逢深夜风起,雾气连带着那火色突然朝着他们扑面而来!
风声呼啸,犹如死者哀鸣。
它们擦过来人的肌肤,冲撞马儿的双眼。
在一阵人乱声,马鸣声过后,果真是一片坟冢矗立在了黑暗之中!
看到此情此景,即便是见惯生死的周迟,也不由轻吸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