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滴血就像落入水里的墨,快速蔓延四周。
它吞噬掉屋中所有的陈设,将一切都铺上了赫人的红,仿若刑室,哀号遍地。
周迟看着眼前的光景,呼吸逐渐急促。
隐在面具下的双瞳,时扩时缩,现出一种极为反常的律动。
兴许是经历了太多次,周迟立刻判断出这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他用力闭眼,狠狠甩了两下头,再次睁眼的时候,红没消失,陈设却不见了。
这里已然变成了另外一个地方,是个洞中密室。
是他这辈子都不想看见的地方。
“该死!”周迟抗拒,下意识往回缩身子,欲运气结束这一切!
可他的视野却越来越向前,就像被一股戾气狠狠推着,逼他去看,逼他去瞧!
很快,一名少年的影子撞入周迟眼帘。
少年侧身而站,五官隐在红影中,身上只着了件肮脏亵衣,披头散发。
他好似看不见周迟,只略略仰头,盯着一名被他只手掐举起的妇人。
妇人如一只可悲的脱水之鱼拼命扑腾挣扎,发紫的口中,断断续续挤出支离破碎的字:“儿……子……儿……”
少年却面无表情,仍然静静掐着妇人,其手上那片碎裂般的殷紫色血丝纹路,就像从妇人憋红脸上吸下的血。缠在一起,缚在一块。
这时少年忽收右手,以掌力吸上一柄短刀,慢慢向后高举,以刀尖儿对准妇人的心口。
周迟气息迅速紊乱,口中也开始溢出言语。
“不行,不能!”
颤抖着,恐惧着,乃至狰狞着。
少年却像是耳聋目盲,执意要切断和这妇人所有的纠缠。
与此同时,一个黑影如沼般扒黏在周迟的身上,附耳低声诱劝——
“出手,一切都会平息!”
“出手,这个女人就不会死!”
语速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大。
里面夹杂着悲戚的口吻、嘲讽的口吻、暴怒的口吻,还有一连串巅笑的口吻!
所有这一切交织交叠,宛如梵音咒语,回荡、响彻,刺进耳中!
“该死的,闭嘴!!”
周迟想闭上眼睛,可那黑沼却将他的四肢困住,让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一切。
终于,周迟像被那魔音控制住的牵线木偶,不自觉抬手,不自觉在掌心酝酿着力量,好像真的要去摧毁一切,好像真的只有这样才能结束这令人作呕的梦魇!
可就在用出的一瞬,只听周迟突然低吼一声,猛地势头一转,将力量甩向他处,削掉少年一簇发梢!
同一瞬间,少年执刀,狠狠刺穿妇人的心脏!
溅出的血色就像红纱,把一切衬成了地狱!
“为什么不杀了他!!为什么!”
“为什么不救那女人!为什么!”
沼影歇斯底里地在周迟耳边咆哮狂怒!
声音时尖时粗,时男时女,整个影子也变得混乱无比,就像马上要消弭的烂泥!
周迟根本不理会他,而是继续酝酿出另一股力道。
少年扔开妇人,也终于转头看向周迟,慢慢抬起手,将刀尖儿朝向周迟。
就在他即将杀来的瞬间,周迟将那力掌狠狠击向那泥影。
“啊!!!!”
尖叫声窜起,泥影疯狂变换着各种模样。
当它破开的同时,周围一切如同碎镜,一点点裂开。
“砰”的一声,碎片掉落,周迟终在刀尖儿逼入额心前,重归无尽黑暗。
周迟先大口喘息几下,依然紧绷着神经,辨别四周情形。
缝隙里渗入的月光,隐隐勾勒出一些模糊的轮廓。
卧榻、铜镜,还有石门。
是最开始的地方,是他的闭关室。
终于,结束了……吗?
周迟就好像瞬间泄了气,无力疲惫地靠在墙上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才平复了些许。
他慢慢走向烛台,借着幽光,拿起火折将其重新点亮屋子。
只见四周一切变成一片狼藉,桌椅翻倒,帷幔碎落,地上铺满铜镜的碎片。
这些仿佛都在告诉他,刚才他打得那一掌,波及的其实都是这些,而非什么山洞。
他看到的也都是幻觉,确切地说,是他的心魔之境。
他并不意外。
实际上,这是他每回用了“那个招式”后必须经历的考验。
如果方才他真的在幻境中阻止了“少年”,他大抵就再也走不出“那个地方”了,只是他当真没法确认,下次、下下次,他又是否还能像今日这般平安度过。
他究竟还能忍住几回?
周迟不由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尖儿依然在微微发颤。
“逆练功法,走火入魔。”
他呢喃着自小到大听到的江湖告诫。
刚刚接英雄剑那一式所用的招式,名为雪霜飞,乃是逆练业火天而成新招式。
若非他内力天生较他人浑厚,又辅以独创心法苍心决保持一丝清明,大抵早就成疯成魔。
周迟心口淤堵,而后就像逃避某段回忆般,快速拔出思绪,重将注意力放在面具上。
还得再善个后。
他抬手握住染血面具,一点点将其摘下。
铜镜碎了,没有地方可以照出他的脸。
唯有地上那些镜子碎片,隐约映出了他的模样。
每个碎片中的他,都有着一张面具般分明的五官、苍白的肌肤、清冷的眉眼,以及染了血红的妖冶之唇,可又歪歪扭扭,破碎模糊,看不真切。
周迟弯身捡起了其中一块碎片,静静放在眼前。
终于,他看到了一个完整的自己。
是一张冷峻矜贵的脸,至美至净,一尘不染。
只是那眼睛过于无情了,好像超脱尘世,又好像在憎恨这个尘世。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镜中的眼睛、鼻子、嘴,最终停留在右侧正徐徐隐去的紫红色血丝上。
它们就像是蜘蛛网,勒在他的皮肉里,泛着和方才那少年身上血痕,以及那妇人死时一样的颜色。
周迟缓慢闭上眼睛,再次默念苍心口诀,以息乱脉。
过了好一会,他才再次睁眼。
那些紫红终于隐匿不见,他也终于可以吐出最后一口气,平静丢开镜子碎片。
雪霜飞的反噬算是暂时压下去了,但短时间内,还是莫要再用它。
终究,他不是钧九鹤,没有“逆练避噬”这种苍天眷顾的天赋。
他的逆练,会遭天谴。
他又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从混沌中找回现世感。
他想起自己闭关回来,发现分部被屠,由是前往清云宗调查太子被杀一事,却未能洗去程朗嫌疑,而后从一疯人口中获悉了“白鹤境”一事,接着便与诸门派起了冲突……
是了,白鹤境。
周迟轻轻用手,按了两下太阳穴。
他要调查白鹤境来着。
大抵已在调息上花费了不少时间,不能再耽搁了。
周迟重新做了个深呼吸,快步焚香沐浴。出来时,他换上寂灭袍,再次将七情六欲封锁在了无相面具之下,随后冷淡地折身走出石室。
外面人等得有些乏累,见到周迟,立刻肃正:“楼主。”
“几时了?”他问。
“已是亥时了。”手下回答,又补了一句,“方才齐护法来过两次,说是等楼主出来,请先移步部堂。”拱手示意。
吩咐齐越的事,也该有进展了。
周迟旋即拂袖前往。
彼时,齐越正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周迟的脚步声素来轻缓,走来时,齐越尚未发现,转眸一瞧,先受了个惊。
“唉……楼主,您、您怎么又这么突然。”
周迟没接这个茬,径自步入,掀袍坐在榻上:“我要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齐越急急走了几步,拢袖给周迟把脉,确认周迟的脉象尚还平稳,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挪回指尖儿,从宽袖口中,掏出一个卷轴。
“这个,是从分部调来的卷籍,记载了一些关于白鹤境的事,姑且先帮您调来。”
周迟打开卷书,对着火光细看。
文字只有寥寥几页,除了清云宗自己记录的,关于三十五年前柳清丰创立白鹤境的起源,大多就是这些年来,江湖上对白鹤境的讨论和传说,集中于话本文字。
齐越从旁解释:“传说白鹤境共有七大域,经书铺内家从图上辨识,认出的七域分别是不见峰、忘念谷、洗剑庄、千影楼、菩提庙、息恶舍以及天寂崖。从图上来看,通外设卡的,只有洗剑庄、忘念谷两处。一处陆路,一处水路,皆可进入。”话说着,小心窥看周迟。
“听说白鹤境只进不出,通常只放两种人进来。”周迟看图,并没抬头,“其一是收到白鹤使者邀帖的退隐出世高人,其二是不会武功的非江湖人,如今既说‘焚天破境’,想必几个入口,皆是畅通无阻。”
齐越收回心思,再道:“话虽这么说,可既然清云宗与几大名门也有这张图,势必也会选地方入境,这两处难免会遇上这些人……只怕到时候,会迎来血雨腥风。”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清云宗都去了,何况是白鹤境上狭路相逢。”周迟浑不在意,指尖轻轻在地图上的几个位置滑动,“现在要筹谋的,是我们要从哪里进入。”
齐越心思却在别处,半晌,终于耐不下去了,伸手压在周迟看着的册上,说道:“楼主,您真的打算亲自去白鹤境吗?您的身体没问题吗?”顿顿,“您今日调息,比平时要延迟许多,而且,每次都比上一次更久。您是真的……没事吗?”
他紧紧盯着周迟的无相面具,似乎是想透过面具,窥看周迟的喜怒。
周迟自然明白齐越指的是什么。
方才裹成一团的心脏,再次撕扯了下。
但,这不足以成为绊住他的理由。
过去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无妨。”他毫无波澜地答道,好似在说着别人的事情,“既然我还好好站在这里,就还是无妨。”他指尖儿略抬,将齐越的手拨开,“除了白鹤境的事,其他的不需要你多想。”
齐越闻言,虽然没再坚持,但还是补充了一句:“即便如此,楼主尽量还是快去快回。不瞒您说,今日去调查白鹤境,越查,就越觉得这个地方邪乎。比如不少人说,曾远望过白鹤境一眼,看到的可不是桃源仙境,死气沉沉,混在浓雾里,好像要把人吞了。而且……”
他愁眉不展,“而且您说报信儿者是白鹤境里面的人,听着也只是一家之言,无凭无据,如若这事和程朗无关,很可能就是个诱敌深入的幌子……而且意图不明。”
周迟盯着覆在图上的手,半晌,终于抬眸看向齐越。
“你是不是还查到了什么,没有告诉我?”
齐越一僵,脸色再次变得难看:“倒也不是查到什么,而是,送上门的……”
“这是什么意思?”周迟声音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