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尸脉
云哲2024-11-30 16:593,949

  若眼前人去过清规院,鞋底便应该因沾染湿气,和土为泥。

  倘若干净如初,也可认为是对方有所察觉后,故意弄掉了痕迹。

  可眼前这双黑靴底上,却沾着不少山门的土!

  独独不该沾着山门附近的土!

  可、可除了眼前人,又还会是谁?

  易守道百思不得其解,又再次看向面前捂着胸口的周迟。

  他不甘,欲再次上手去夺他面具!

  动作之前,忽有一弟子匆匆跑来,满面慌张。

  “守道,够了。”毅阳看弟子表情不对,先厉声喝止了易守道,“来者是客,三番四次如此,实在失礼。”

  “可是,师父——”易守道还是有所不甘。

  毅阳却先一步抬袖打断他的话,稍稍侧耳,先听那小弟子的急报。

  小弟子想说的事,俨然是要避讳外人的,一边提防瞧着周迟,一边把声音放得最低,毅阳越听脸色越不对,半晌,愠恼地拂袖。

  “守道,现在不是做这事的时候,为师现在需要人手,跟为师走一趟。”

  易守道迟疑,可师命难违,还是随着毅阳往外走。

  然毅阳转身之际,忽而又停步,回眸看向周迟。

  “我徒今日对少侠多有得罪,但绝无恶意,终究,这里是我清云宗的后院,不太迎客,晚些时候,我自会派人予少侠疗伤之药,以表歉疚。”

  他定定看着周迟,一动不动,连带着易守道也回身侧望。

  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显然,刚才易守道那一通,确也加深了毅阳心中对周迟的猜忌。

  周迟自然没有多留,踉跄从地上站起。

  “也怪吕某没能说清,让仁兄生疑,正好清云大会要开始了,吕某也先行告辞。”他先向毅阳拱手示意,又向易守道颔首,随后便迈开步子先行离开。

  易守道从始到终都盯着周迟的背影,眉心拢成一个“川”字。

  “师父,明明是个小门小派,刚刚又遭我一击,走时却仍落落大方。”易守道眯缝起眼睛,“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毅阳闻言,虽急事在心,思量一瞬,还是停下来,唤住在这里看守的弟子。

  “刚才那人,是怎么进来的?可有鬼祟?”

  师弟们面面相觑,皆摇头:“回长老,那人来的坦然,甚至还有点直楞,可能是小门小派,没学规矩。”

  几名弟子想到周迟刚才的步子,忍俊不禁,就像在看刚刚入京的乡巴佬。

  易守道闻言,确无话可说:“或许真是我太敏感了。”

  他终于不再多说,加快步子跟着毅阳走了。

  殊不知,周迟虽没回身,却始终用耳力听着这边的动静。

  当他确定易守道和毅阳长老离开,终于不用再收敛内力。

  面具里流露出一声毫无情感的鼻音。

  易守道确比想象的更加敏锐。

  只可惜……还是他多算了一步。

  周迟轻轻晃了晃脚,再次适应了下这双新履。

  这是他察觉脚下山土成泥后,立刻从其他弟子那里换抢的,以消破绽。

  就像是刚刚与人下棋胜了的孩童,周迟不经意流露出几分微悦。

  破个小题,倒也不失为心情调剂。

  相应的,他已知晓想要的“东西”在哪儿了。

  脚尖一转,直奔方才的诛刹殿而去!

  巡视的弟子一见周迟,仍将他看成小派之人,戏谑般地想要驱赶。

  “啧,刚才没看长老说了吗,这里不让人进了!”

  周迟径自往诛刹殿里闯。

  他这一举,迅速引着所有弟子追入!

  “喂,你没听见吗,这里已经不让进了!还不快——”

  话没说完,只听“砰”的一声,殿门被浑厚内力拉扯关上!

  弟子错愕回头,大感不对,再转过头时,一股浑厚内力随宽袖甩出!

  数名弟子连喊叫的机会都没有,全都震倒在地!

  诛刹殿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周迟自始至终,平静前行,不一会儿,便到了方才毅阳瞄过的那个地方。

  他推演半晌,很快便抓到了关键“兵器”。

  “轰隆”一声,一扇密道门打开了,火光从里面幽幽泛出。

  果然,他想要的就在这里!

  周迟嘴角若有似无牵动了一下,跨步而进。

  门又“轰隆”一声关了。

  这里是一条长长回廊,周迟点开火折,沿路前行。

  很快就走到末端一副壁画前。

  画上有一把清云剑,雕刻细腻,格外显眼。

  如果他没猜错,若要开此门,只需按规则,握住这把清云剑,注以清云宗独门心法修炼出的至阳内力便可。

  周迟抬手向剑,却在碰触的刹那,忽而冷哼,改以掌按在门上,逆规而动!

  只听“轰”的一声,他用了三倍掌力,直接冲开了这道门!

  在这猛烈的内力下,原本作为“钥匙”的清云剑直接断成两半!

  壁画尽毁,石门破开。

  周迟脚踩碎石而入,就像在蔑视清云宗这些狗屁规矩。

  刹那间,屋里机关尽开!

  无数支箭向周迟冲来,他一面前行,一面挥袖挡开箭支。

  混乱之后,石门里的机关尽毁,所有骚动重归安宁。

  周迟也终于站定,眼前火光亮起,一方特质的寒冰棺木映入眼帘。

  袅袅凉气自下而出,衬得棺中躺着的人,虚幻不真。

  周迟凭记忆,一眼辨出了此人。

  正是他曾远远见过一次的,当朝太子,刘郁。

  确切地说,是太子刘郁的尸身。

  周迟徐徐走近,缭绕的寒气被他的步伐驱散两侧。

  尸身也愈发清晰起来。

  其人金冠黄衣,面白若纸,双眼空洞望天,瞳上蒙着淡淡的灰白。

  或因冰棺的原因,此时尸身完好,尚未出现腐朽之迹。

  周迟向来洗好干净,倒也让他松了口气。

  又是笼袖抬指,稍稍掀开了那身绣金衣裳,露出原本尸身。

  只见这年方二十的年轻男子身上,布满了怪异淤痕,沿着脖颈向下,痕迹呈叶脉状,尸体表面却完好无损,无损到连仵作验尸的痕迹也没有。

  这也不难理解,天家之子,岂能容江湖人开膛破肚。

  若单单这么看的话,确实很像程朗的独门武功“走叶”,即可以使对手,在表面无伤的情况下,内里天崩地裂,脉损若叶。

  此伤重在内里,表面痕迹则很好伪造。

  栽赃者很明显是料定,没人敢剖开太子之身。

  周迟冷哼一声,抬双指凑近尸身。

  凝神屏息,使出他很久未用的独门功法。

  一抹不同于“业火天”的柔和内力聚集指尖,随后一路往下。

  途经之处,苍白的肤色渐渐出现些奇异殷红,再然后便有新的血色逐渐上涌,弥漫在了体表。而当尸身表面大多都被此红染满时,一些残缺之位渐渐显现。

  是内力破裂之处,渗出血色与四周深浅有别。

  可当那内部之上一一映入之时,周迟的眉心也逐渐皱起。

  他定定看了许久,蓦地化指为掌,将纳上的淤血以内力压回。

  面具下的深眸罕见闪出一丝错愕。

  “这是怎么回事……”

  周迟用着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喃。

  他一瞬不瞬的盯着留在尸身体表的淤痕,气息悄然乱了起来。

  这伤,这功法,竟真出自程朗的“走叶”!

  一瞬之间,万千思绪自脑海中涌入。

  实际上,周迟来前曾想过很多种可能,唯这种可能,在他看来最是可笑。

  终究程朗是从他少时就伴他左右的老人儿。

  这么多年,这人兢兢业业,踏实老实,不曾有过野心,还有点优柔寡断。

  这样的人,怎么会,又怎么能突然去杀了当朝太子?

  他难道不知道,此举会掀起血雨腥风,令朝廷拿到口实,介时会给焚天楼带来灭顶之灾吗?!他不可能不知道!

  而就算程朗想到了,凭他的修为也根本不可能独闯皇宫如入无人之境。

  对,不能,不可能是程朗。

  周迟的愁绪正要有所纾解,脑海中却闪过另一个细节。

  他狐疑,拧眉,立即再次用同样的方式,摧出尸首淤痕,同时比量着他自己内力释放的程度。

  一个怪异的结论渐渐攀上……

  程朗平时以轻功为主,内力算不上深厚,故而走叶大多也只是伤人内里,很少一击毙命。可眼下这具尸首,伤势极深,七条叶脉,条条毁筋挫骨,皆在七寸。

  这样的内功修为,可以说远在他所认识的程朗之上。

  乍看,程朗被诬陷的可能性更大了。

  但同时又引申出另一种可能,一种可以颠覆他所有判断的可能!

  ——藏拙。

  周迟悄然蹙眉,凛冽寒意从他周身弥漫出来。

  不,绝不可能!

  周迟像在说服自己般,狠狠否定着这个答案。

  倘若今日换成另一个人,不管是谁,他都会将这个情形考虑其中。

  唯独程朗,唯独程朗。

  这个陪着他长大的人,如恩师、阿叔一般的男人;

  这个连他伤半根手指伤都看不得的,慈悲的男人!

  怎么可能想要毁了焚天楼,毁了……他?

  周迟齿间悄然用力。

  就像想替自己想法寻找佐证一样,他不断在脑海中回忆着与程朗相关的点点滴滴。累积得不是一日两日,不是一年两年,而是长达十年、二十年一切!

  但同样的,当他试图去寻找寻找那些宽慰之举时,同样埋藏在这些年里的另一些东西就会被一并挖出。

  和与程朗相处的记忆不同,这些记忆,晃荡、碎裂、弥漫着恶臭,零零碎碎——肮脏的洞穴、看不完的秘籍,男人歇斯底里疯狂的咆哮!

  ——吾儿你记,善非善,恶非恶,人非人,鬼非鬼!

  ——天下无人可信,无人能信,无人该信!

  ——唯明白人心本恶,方知何谓,无相众生。

  这个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打着他的耳鼓,搅乱他的思绪。

  使得那些原本温情的画面,开始变得混乱,模糊,乃至破碎!

  “该死!”周迟下意识捂住耳朵,咬牙低咒!

  周身散发的气势霍然让整个密室开始晃动,甚至险些伤到面前的太子尸首。

  周迟立刻找回理智,试图压掌稳住内力,这才阻止了紊乱的内息。

  差点,差点又失控了。

  周迟气息虽逐渐稳下,可眼底却有暗火摇曳。

  是啊,无人可信,无人能信,无人该信。

  程朗。

  难道你真的……隐瞒了我什么?

  周迟又敛了会儿内息,这才重新冷静,垂眸看向面前尸首。

  原本是打算将它带出,以尸身线索为证,击退清云宗和龙庭卫的说法。

  事到如今,这具尸反而成为了夺命焚天的铁证。

  不管是破坏和带走,结果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原先的计划不可再行。

  最合适的处置方式,便是让清云宗继续保护尸身,以等后续他查明后,再行处理,而现在,他必须立刻找到失踪的程朗!

  不管是受谁栽赃,还是真的有所图谋,他周迟都会亲自弄清楚。

  更不会平白做了他人的局中子,替死鬼!

  周迟玩心阑珊,心情已大不快。

  他轻眯了下眼眸,拂袖转身,原路返回!

  还是那道长长回廊,还是那片死寂的诛刹殿,还是东倒西歪的弟子。

  他都看也没看,他只想立刻离开,立刻把那该死的程朗抓回来一问究竟!

  谁知当他怒火中烧,用力推开诛刹殿的大门时——

  一个白衣年轻男子迎面跑来,险些撞他满怀!

  那男子蓬头垢面,疯疯癫癫,特殊藤纹的宽带白袍上,粘满已发黑的血迹。

  看到周迟的那一刹,男人惊叫一声跌坐在地!

  “啊……啊……”

  他面如枯槁,咿咿呀呀想说什么。

  一对眼睛如铜铃般混乱转动。

  此人像是走火入魔的疯子,却又好似没半点内力。

  周迟这会儿哪有耐心应付旁事,欲让他和里面几个弟子一样简单处置。

  谁知才一抬手,白衣男子的圆眼睛突然不动了。

  他慢慢抬手,直指周迟,如见什么可怖之物。

  干裂的唇中,缓缓挤出几个憋哑的字。

  “焚天……破境,白鹤……将息!焚天,是焚天……!!”

  刹那,周迟抬眸,死死盯住了面前之人。

  

继续阅读:第六章 破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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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鹤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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