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样的反应,本身就好像揭示出了某种答案。
“总归是死人了。”墨九嗔的笑容更深了,他没挥开林要,反而慵懒懒地搭靠在棺材上,“而且应该死了不少。”目光逼入林要眸底,稍稍抬高头凑近了与林要的距离,带出几分幽暗的疯狂,“死的还都是好人吧?”
林要手一抖,像是怕灼到似的松开墨九嗔。
一瞬之间,青葱少年的脸上布出无数情绪,不再是抗拒,也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自责与哀默,握着包剑的五指也不自觉用上了力气。
“别逼得太紧了。”周迟终于开口打破了紧绷的气氛,冷冷扫了眼墨九嗔,似在责怪他的恶趣味。他看得出,墨九嗔说这番话也决然是对什么真相、什么无辜的人、什么死人没兴趣,俨然就是想捉弄下一本正经的林要。
对于墨九嗔而言,好像世间一切都是他打发无聊时间的玩意儿。
他只是想玩,只是爱玩罢了。
可林要却不一样,林要涉世不深,又死守清云宗教条,哪怕与他无关的事,都会一门心思往自己身上揽,玩过头了,真的可能短兵相接,随即又接了一句缓和气氛。
“别听他的,我知道和你无关,但说无妨。”
墨九嗔咋舌,摆摆手,终是失了兴趣。
林要闻言,都已褪去血色的脸上突然又回了暖,扭头看周迟的眼神里仿佛都溢出几滴感激与依赖的水雾:“赵大哥……我……”他犹豫着,半晌泄了气,耷拉着脑袋如同丧家之犬,“他说的其实也没错,我来时,确实见了血。”
他字字艰难,用力捏捏布剑,终于照实说明,“我是两天前来的白鹤境,当时是接了师命,说要协助柳师尊来对付焚天楼的罗刹。”他清清嗓子,来回摸剑,目光有些闪烁,但说过这块儿,又看回周迟,“可当我到入境口时,守门的白鹤使者,却说没听说过这件事,并且以‘江湖人不得入内’将我赶了出来。”
周迟闻言,陷入思索,确实,他因接到了那封箭书,走得是偏门入内,正门如何不得而知。先前墨九嗔说不晓什么焚天破境,他还认为兴许是墨九嗔与他域走动不频繁导致的消息滞后,若这么一对,确有几分蹊跷。
“那既然不让入,你又是如何进来的?”周迟追问,“之后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林要闻言,凝重点点头,脸色也因着回忆起什么阴沉下来。
“被挡在门口后,我就去了白鹤境附近的镇子,本是想打探境内情况,却意外撞见正在镇上招工匠入境的白鹤使者,人数甚多,足有数十上百,还为这些工匠准备了后期会用到的身份牌子。”
“就是这个的吗?”周迟用下颌,朝林要手上的“过所”示意了下。
林要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嗯,就是这个。”听墨九嗔哼笑了声,林要恼羞,立刻又解释道,“但这不是我偷的!我本是想追上他们,解释一下清云宗的情况,讨借一块。可追上时,却发现他们被一群罗刹围攻。”
周迟蓦地眯动眼睛,墨九嗔也看了过来。
“罗刹?”周迟说道这里,不由又想起之前金蟾帮入境的事,正好一问,“按理说,这事不是只有名门知晓,为何消息会走漏到罗刹那里?”
“必定是焚天楼的那个罗刹!”林要义愤填膺,五指死死握住布包剑,“赵大哥既然来了白鹤境,师门必然知晓,白鹤境事情出来的时候,焚天楼的罗刹主曾单枪匹马冒犯我派,还窃走地图,这些罗刹必定是这罗刹主招来打的前阵。”顿顿,又想起一个,“对,还不光是那罗刹主,还有无妄谷榷不闻那个女魔头。”
周迟五指忽而收拢,蹙蹙眉:“榷不闻?‘葬花冢’榷不闻?”
“没错。”林要沉下脸,“不知是不是这两个魔头联手,榷不闻让罗刹主周迟声东击西引走各大门派,她则趁机杀了虎杀帮的祁帮主,而这祁帮主正是护送白衣人到宗门的人,自然也是接触过白鹤境与其地图的人。”
“榷不闻让周迟声东击西?”周迟念着这几个令他无语又觉得被冒犯的字眼儿,眉头锁成了“川”字,当日他一从清云宗回来,便闭关修养,接着就上路白鹤境,未曾想自己离开时,还出了这么一出。
不过既为统领东西两座山头的最大罗刹,周迟对这女人还是有些了解的。
无妄谷,葬花冢,榷不闻。
以暗杀闻名,百变无形,很少有人见过其真容,而且不光容貌,性情也是阴晴不定,传说是一身两魂,江湖人称“血判官”、“将军首”。
最后与此人的关联,乃是在闭关前,从分坛里收到的一封鸳鸯信。
下面人以为是他在外惹了桃花,没人敢拆,一路递到他手,就连齐越都没发现这里面藏了无妄谷的剧毒“夺魂散”,幸而他素来不近女色,觉出有疑,以水泡了此信,这才免于杀难。然他平素与榷不闻并无冤仇,榷不闻又不像是个对罗刹榜这种虚物感兴趣的人,大抵是有人买了他周迟的人头。
这事对周迟来说,并不稀奇,也没什么所谓,全当是一场无聊时的“门派交流”,由是随手回了一封,批注了榷不闻那封鸳鸯信外面的小字。
是了,榷不闻的字,是真的难看,好似稚童,他并无嘲讽之意,单纯点评罢了。可对方却较起劲来,五花八门的暗杀手段接踵而至。
周迟看其并没祸害门派其他人,只单单针对自己,便也就着无聊时与她周旋了几次,捎带手再多教教这女子练字,再然后,他就前往闭关,没再理会这事儿了。
没想到,这个名字却在这时候冒了出来。
而且还是被她摆了一道,后知后觉。
闭了个关,这个写字幼稚的疯女人,倒给了他点惊喜。
可是他并不觉得,以榷不闻的性子,她会将白鹤境的事广泛散播,她是能混入名门正派的人,没必要靠那些恶徒来遮掩自己,而自己……也并没将真实情况与他人说道,对内顶多是说要远游闭关。
如果不是他和榷不闻,听林要的意思,三大门派必然也和下面交代先封锁了消息,那么罗刹能这么快出现在白鹤境,到底是什么原因?
“名门内鬼……”周迟喃喃念出了这样三个字,他稍稍抬眼看了下林要,“还有一种可能,天骄之中,有内鬼。”
林要启唇,第一反应是想反驳。
可是话到嘴边,也又咽了回去。
即便没甚人情世故,他也不是连人性复杂都不知晓的人。
“我不知道,但……总归是有谁把事情流出去了。”
“那所以,被罗刹追杀的工匠,还有这牌子的事,然后呢?”早已听的不耐烦的墨九嗔开口打断,慵懒侧躺,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林要恍惚了下,这才想起,自己方才是在说这个话题,义愤填膺的脸上登时用笼罩回那层阴霾,刚要回答,就听隔壁房间突然传来几声刺耳响声,接着就是咆哮吵嚷,中间貌似还夹杂着一声女子的痛吟。
“好像出什么事了!我去看看!”
林要少年英雄,又侠肝义胆,拿起包剑便冲了出去。
周迟没能拦住,但确也想看看情况,可往外走的时候,却见墨九嗔动也没动,仍然坐佛一般侧躺棺材,只手撑头,打着哈欠。
这人性情实难琢磨,时而亢奋如孩童,时而又好像对世间一切感到无聊。
罢了。周迟没多停留,也负手朝外走去。
一出门,就险些被几个白衣人撞上,周迟灵巧斜身,半点没沾,再一转眸,就见林要已挺身站在两名醉汉面前,横着手臂:“几个大男人,欺负一名女子,怎能称为英雄好汉!”他手捏包剑,但这会儿,却将包剑横挂在身上,像个扁担模样。
周迟很是欣慰,林要单纯,却并不愚蠢。
这个节骨眼儿,他至少不会上来就同人打架亮兵器,还知道把剑藏好,就是性子太急冲,很容易被人抓着把柄。
周迟不动声色走过去,目光落在了林要身后护着的一名柔弱女子身上。
女子半跌于地,身形纤薄,身着黑袍,长发披肩,头顶圆发髻被一字木钗所束,看着像位寺中比丘尼。她的腿脚似是扭伤,几番想起,却有些吃力。
林要余光瞧见周迟走近,忙低声说:“赵大哥,劳烦照顾下这位姐姐!”他语气发狠,如鬣犬般死盯面前几个摇晃的醉汉,提防他们走近。
周迟倒也没说什么,几个没有武功的白衣人而已,凭林要义正言辞的口舌不是对付不了,只要林要没有暴露身份,其余静观其变便好,遂按林要交代,蹲身去扶那女子:“姑娘还能起来吗?”
他隔着衣服握住女子的胳膊,里面纤细得如同一折就断。
“扭伤了,劳烦您了。”女子似乎有着很好的教养,颤巍巍借着周迟的力道起来,中间微微失衡,差点跌到周迟怀中,耳廓微微红了一下,忙不好意思站稳,随即抬起头,愧疚道,“实在不好意思,冒犯您了。”
女子说着,稍稍抬头看向周迟。
四目相对,周迟五指猛地僵硬了一下,神色悄然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