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迟的余光淡漠地朝来者方向划过,似乎早有察觉。
转身时,瞬间敛回情绪,恭敬拱手抱拳:“原来是清云宗的毅阳长老,小辈不示阁,吕涛。”摆出一副惶恐的姿态,“吕某见识浅薄,实在没忍住来宗门诛刹殿一观,还望没有打扰长老清静。”
说罢,抬眸,一件素白点青的衣袍映入眼帘。
袍主略颔首,天生肃杀的脸上,虽笑,却还是透着一股子凌厉的气势。
此人姓李名崇义,乃清云宗两大长老之一的毅阳长老,掌院清规院。
周迟素来记性好,愿不愿的,都想起这人大概就是不日前败在自己手上那个易守道的师父,也是清云宗内清剿罗刹最激进的一派。
周迟不得不稍作警惕。
“无妨。罗刹殿已许久没人来了,还能有江湖小辈愿瞧瞧这老一辈的过往,吾心甚慰。”
兴许是年纪较长,毅阳并不像他的徒弟易守道那样性情冲狠,他只是徐徐走到周迟身边,始终盯着墙上的那柄厉刀。
他好像在看着那刀,又好像在通过那刀,看向已经随风逝去的旧人旧事。
“钧九鹤呀,我也许久不曾提起这个名字了。”
他习惯性地拽着衣袖,抚摸他的右腕。其上隐隐可见一条伤疤,疤痕刻入骨中,致使他的整条胳膊看起来都有些歪曲。
“看来长老同这个均九鹤……颇有渊源?”周迟随口问道,目光瞟向外面,留意着时辰。清云大会尚未开始,倒是可以陪这长老周旋周旋,捎带手套套消息,遂顺着毅阳的话补充,“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武学很厉害吗?”
“他的武学……”毅阳的眼神愈发深邃,又朝那把刀走近几许,“虽然不愿承认,但他确实是这天下罕见的武学天才,天生就有倒练秘籍却不走火入魔的根骨体质“逆练避噬”。本是好苗子,可惜却是个倒反天罡之人,仗着这般天赋,肆意抢夺各大门派的秘籍供他逆练,而且他不光折辱名门,便是连当时的焚天楼,也被他屠了个干净。正邪两派,诸多秘法,几乎都成了他的掌中之物,使得他年纪轻轻,内功便已浑厚如耄耋老者。看见那刀身凹槽没?”
毅阳向刀身鬼口那里指了一指,“他甚至可以以内力喂养戾刀,不知多少江湖人士,被他这刀折辱戏谑过。他用他的天赋,向世人证明,哪怕日夜修炼,都敌不过他弹指一挥。”
“饶是他这般傲视,最终不是也轻易败在了柳掌门的英雄剑下。”周迟故意轻描淡写。
果然,毅阳长老一听这话,脸色迅速拉沉。
他下意识捏动着自己受伤的手腕,不快道:“轻易?少侠这话不免有些太过轻巧,你是不知,当年围剿一战,这把九鹤流云刀吃下了多少名门血肉。若非当时英雄剑及时赶到将其镇压,恐怕如今这江湖,已瞧不见几个名门正派了……这种种种种,皆是一句轻易便可言说。”
他长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心中涌起的情绪,“少侠尚且年轻,不知不怪,但要牢记,罗刹各个倒反天罡,穷凶极虐,我等天骄讨伐罗刹,势必做好以身殉道之准备,如若草率为之,必引大祸!”
周迟眼底蒙着一层看不透的晦暗,却又因毅阳的反应如自己所料,浅浅牵动半分嘴角。随即一转,弯身拱手,故作惶恐:“小辈不知天高地厚,胡言乱语,还望毅阳长老莫要怪罪!”顿顿,搓捏着指尖,扮出一副不安之相,“然……如长老所言,正邪之战,如此凶险,可今时命案,贵派在尚无明确证据证明是焚天楼所为之前,便急着召集讨伐焚天楼,这算不算草率?又会不会波及其他门派?导致他们遭灭顶之灾?”
周迟眉眼稍抬,凝视毅阳,“还是说,贵派认为,今日的焚天楼主,较之钧九鹤,要容易对付得多?”
毅阳眸子忽而凝肃,转眸看向周迟时,眼底生了一丝不悦。
此番之言,已经是在公然挑衅清云宗的威严了。
但周迟点到为止,又立刻埋下头,补充一句:“还请长老莫怪,小辈所在的不示阁并非名门,不过是个弟子不过几十人的小帮,如若要卷入这等危机,自然要先考量清楚……小辈也是被帮主叮嘱,才会不得不追问,长老莫怪,千万莫怪。”
周迟尽可能放低姿态,毅阳长老这才稍稍敛住情绪。
“今日召集诸位来此,不正是为了商议此事,届时孙掌门自会对各路英雄有所交代。”提到孙掌门,毅阳的脸上溢出一丝微妙的肃闷,俨然不愿多说。
但周迟并没放过这件事,继续追问:“会如何交代呢?不知毅阳长老可否先透个底……”他压沉声音,暗示道,“会否让大家公开验明太子尸身?”
几字一出,毅阳长老的脸色迅速变了一番儿。
几乎是同时,那双深邃的目光,若有似无地瞄向了什么方向。
这一眼,正好让周迟捕捉到。
果然……
他心中多了些数,正打算乘胜追击,却被外面一个声音打断了。
“就算是钧九鹤亲自来,也会再败于清云宗的剑下一次!更何况是焚天楼的周迟。罗刹就是罗刹,即便没有今日太子之事,也必当集合全武林之力,共同剿之灭之,毋庸置疑!”
熟悉的语调和熟悉的傲慢。
周迟不去看也知来者是谁,但他并没因这不善言语而产生波澜,反而一如方才般转身,拱手示意:“原来是易兄。”
易守道先打量着周迟,目光犀利,如在思索,手边儿倒也没忘向毅阳长老拱手示意:“师父。”他简单唤了一声,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不好好在后面休养,跑出来作甚?”毅阳口吻严厉,却立时伸手,以掌心触易守道的胸口,为他输入些许内力平复心脉,眼底不经意流露出对爱徒的关切。
易守道有些心虚,谢过师父的关心后,急忙转移话题似的,将注意力放回周迟身上,故意放声:“师父,方才徒儿前往清规院,发现有人潜入过……但并未引起骚动。”他眯缝起眼睛,“来人恐在探寻什么。”
毅阳长老眉心微动,也跟着易守道,悄将目光投向周迟。
周迟却状似无辜,好像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潜入者?会否是冲着这次清云大会来得,吕某是否能帮上什么忙?”
易守道眼睛眯成一条线,彻底转身面对周迟,露出一抹不达眼底的笑。
“敢问这位……”
“吕涛,不示阁弟子。”周迟自报门户。
易守道顺着说:“易某就是想托吕兄回忆下,来时可见过什么可疑之人?”
周迟拱手,不卑不亢:“吕某就是来罗刹殿一睹清云宗往日丰功的,自然直奔诛刹殿而来,基本都同毅阳长老在一起,长老如此根基深厚之人都没察觉到来人,我这等花拳绣腿,又怎能察觉有人?”
“吕兄当真没去他处?”易守道又问。
“去他处作何?”周迟失笑,“我虔诚来此诛刹殿,门口各位仁兄都是睁眼看见的……”声音略显不悦,“不过听易兄这意思,好像在怀疑我是这潜入者?”
易守道也立刻露出不达眼底的笑:“自然不会平白无故地说这些,主要是这清云宗的后院,也只有吕兄一人不是吗?”
“既然能潜入清云宗,自然是武功高强之人。此人真有心潜入,又岂会让人看到我这么个大活人?该是让诸位无可察觉才是。”
“吕兄说得甚有道理,既然如此,”易守道也做思考状,慢慢回神看向毅阳长老,“师父,要不徒儿就……”
话音未落,易守道突然出手,直朝周迟的面具而去!!
周迟几乎同时侧身。
易守道的掌沿着面具边缘擦过,掌风霎时带起周迟的一缕鬓发!
“易兄这是何意!”周迟低吼。
“吕兄说得甚有道理,可我易某人生性多疑,总得落实下才能心安。”易守道再出一式,还是朝着周迟面具而去,“若吕兄心中无虚,便摘下面具一聊可好?”
周迟再次闪身避过:“易兄这就有些过火了!我不示阁之所以叫不示阁,就是摒弃相貌五官,以芸芸众生之相,达芸芸众生合一,易兄此时要摘我面具,无异于让我背叛师门!夺我信念!”他的语调恼火而悲戚,“清云宗堂堂三大门派之首,就是这么欺凌小派的吗!便是连着毅阳长老这般受尊崇之人,也纵容这般欺侮之径吗!”
话中提及“长老”,确让易守道迟疑一瞬。
他余光看向毅阳,敛了掌风,确实放弃了摘面具的意图。
可下一瞬,他却朝周迟整个人攻去!
周迟在脑中过了一瞬,强行控制住身体下意识的闪避,胸口直直挨了易守道这一掌!内力破开,周迟呜咽一声,重重摔向后面!
诸多兵器被震落,叮叮咣咣乱成一团。
周迟跌撞在一根石柱上,忍了半晌,做出了呕血的抽挛之相。
易守道看到眼前人竟如此不堪一击,脸上露出几分困惑,但他还是没有放下怀疑,以轻功快行到周迟身前,一把抬起周迟的右脚。
黑布靴的鞋底落入眼帘。
可一看之下,本就苍白的脸,又再度苍白了几许。
“怎么可能……?”
如呼吸般的轻喃从他干白的唇中飘出,他反复看着,最后的最后,才再次看向周迟,又不自觉重复了一遍。
“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