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巴掌下去，墨九嗔怔了，林要也傻了。
周迟偏着脸，更多也是难以置信和诧异。
脸颊上那种火辣辣的疼，仿佛是他此生第一次经历。
啊，不，还有一次，便是出自那个人的手。
本以为这辈子不会再遭遇这样的情景，却未料在这个地方，这么莫名其妙就发生了。
由是在转脸之前，他先划过了目光，冰冷冷地看向这一巴掌的罪魁祸首。
竟是一个身形纤薄、衣着凌乱邋遢的女子。
这女子和其他面露哀伤的人不同，她的眉眼上挑，眼角猩红，目光凌厉似刀，渗着一种超乎寻常的怒火，而与之相对的，她的眼窝却很深，脸上惨白无血色，如同即将油尽灯枯的柴火，两相叠加，使她看起来尤为苍凉可怖，再配上她身上穿着的那套污脏白色丧服，俨然如棺椁里走出的尸体，倒和这隐剑庄十分契合了。
“敢问姑娘何故出手？”
周迟耗尽平素最大的耐心先开了口，周身却冷冷若冰。
女子却并不在乎周迟的态度，仅仅疲惫看了周迟一眼。
“没看到撞上我了吗！”
女子已然没什么耐心，挤出这几个字后，便同周迟擦肩而过。
黏腻在身上的乱发被风撩动时，带起了一丝轻微的潮气还有一股奇异的香气。
周迟蹙眉，目光追着女子背影又看了一会儿。
“赵大哥，你没事吧？”林要首先反应过来，急急走到周迟身边瞧了他的脸，“红了，下手忒狠，这般唯我独尊，哪里是姑娘家的作风？该是同她理论一二。”
“是啊，瞧你之前的态度，我也以为你会打回来，怎换了个美人，便怜香惜玉了？”墨九嗔手肘搭在周迟肩上，侧身回眸也看着女子，于他耳畔低低笑侃。
周迟无声躲开墨九嗔的碰触，抻抻被压褶的肩膀：“初来乍到，没必要节外生枝。”周迟目光仍追着女子，直到确认她身影没入人群，才重新收回目光，“而且，她看起来已经油尽灯枯，何必与将死之人较这个真？还是正事要紧。”
无疑，他们共同的正事，便是尽快打听到解除“雾海蚀心”之毒的法子。
周迟又环视起隐剑庄四周，若是寻常江湖，这会儿必是要去找个客栈酒肆转转打探，可这里到处蹊跷，哪里才是消息云集之地……
正说着，一间铺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地同其他地方不同，打眼一看，门庭若市，热闹非凡，往来客人身上穿的也不都是黑白两色，偶尔可见一两个外来装束，不过那些外来装束的人表情就很耐人寻味了，他们并非如当地人一样摆出副哀思之相，而是真的各个愁眉苦脸。
但最让周迟觉得有点意思的，是这间铺子的牌匾。
——宁息棺材铺。
为什么一家棺材铺会聚集这么多人，这些外来人又是从何而来？
似是先一步看出周迟的困惑，墨九嗔主动解释。
“隐剑庄是白鹤境的出入口之一，白鹤使者通常从这个口往来运货，采买境内白衣人所用衣食用度，相当于外世港口，故而境内其他域的域商，便会来此运买，尤其是死后物，这类东西隐剑庄囤得最多，所以来这种铺子的人也最多。久而久之，在此落脚便成了规矩。”
周迟若有所思：“也就是说，这些人是其他域内的白衣人？”又看看棺材铺，“那么这个地方，便可以理解为世俗中的驿站了？”
墨九嗔微微弯了眉眼，表情却略显讳莫如深：“若你一定这么认为，倒也没错。”
说话的同时，忽觉数道森冷冷的视线朝这边投来。
可当周迟扫回时，那目光又一水儿地不见了。
林要提防着凑上前，小声在两人身边说道：“赵大哥，九……”他低咳两声，不情不愿，“九哥，还是进去再说吧，这里的风气乃是举告，还是得小心为上。”
周迟想到林要之前貌似就是被人举告才被白鹤使者追出，又看看天色，确是不早了。
临行前那种不好的预感，再次涌上心头。
“说得对，还是要尽快落脚，走吧。”
说完，便同两人前往不远处的棺材铺。
既说是棺材铺，自然少不了白事之物。
当周迟一行步入的时候，这家铺子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香纸的气味。
线香缭绕，朦胧似梦。
铺里的掌柜身着黑服，伙计穿白，个个面白如纸，眼下乌青，当真如同躺在棺中的死人那般，但若细细看去，会发现他们的脸上有着几分脂粉痕迹，乃是涂装。
整个铺里棺材处处可见，白帘烛台用作装点，座处是棺椁，墙上菜单也好似牌位。
说敬也不是，说大不敬卖的却又是死物。
这种敬与不敬相互交织，便生出一种怪异的邪气。
这使周迟没由来想起一个形容：鬼府幽冥之处。
是了，这里比起人间，更像逝者开的店铺，铺中所用一切，也好像是活人烧祭之后落入地府的物件，云集此处的来客亦是满面丧沮，默默坐在插有三根香火的桌子上吃着白碟小食，若非知晓他们来处，必定会以为撞见了等待引渡的孤魂野鬼。
但幸好，落脚的过程还算顺利。
这里人虽不认外面银两，却接受以物换物。墨九嗔从金蟾帮手上截获的物件，换间上房绰绰有余。而且不出意外地，他们的床铺也都是由棺材做基底，不管什铺了几层被褥，房间里都弥漫着一股子浓浓的灵堂之息。
“这地方真是次次来，次次难受。”负责引路的伙计一走，林要立时将包布伪装进行囊的剑抱在怀里，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到心里平静，“我也真是不懂，江湖都说，白鹤境乃神仙居住的桃园盛世，为什么这里一连几日都怪事连连。起初还不信什么‘英雄冢、鬼之地’的传言，现在还真是不得不信了。”
林要半点不敢沾那棺材床，犹豫了下，角落地上一窝。
墨九嗔倒一点不忌讳，丢开行囊，横着身子就躺上棺材，为自己捶起了膝盖。
“白鹤境，桃花源。”他嗤笑得肩都颤了，清朗声音飘开，“你还真信这种话。”他勾着嘴角，眼神凝起一丝晦暗，“江湖都称少年好，戏折不提老英雄。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林要觉得墨九嗔肯定说不出什么好话。
果听墨九嗔哼哼笑了几声，手一拍身下棺材：“英雄末路，不过骸骨一堆，连添柴都不够。”
“你——！”林要当即起身，以包剑指着墨九嗔，“休得侮蔑我武林前辈！”
剑风吹动墨九嗔半缕发丝，他人却动也没动，依然犹在笑着：“口头上尊崇有什么用，说得都好听，就说白鹤境乃清云宗师尊柳清丰所建，你的师父可是来白鹤境探望一二过？”他笑开，“不管香烧得多勤，不过也都在做着睡人棺材板的事。”
“你、你——！”林要脸都憋红了，又确实没法辩解。
入宗门之后，他确实从未听掌门师父要来过白鹤境，师父更是不明原因地避讳白鹤境的往事。林要是不知原因的，只道师父师叔必不是墨九嗔说的那样。
绞尽脑汁，终于寻到了一个理由，硬挺起来：“我清云宗上下必是想来的，不过因为白鹤境上规矩颇多，不给放行！有心无力！他们必是挂念得很，否则就不会得到焚天破境的信儿后第一时间差我们来此救人！”
墨九嗔还是一副闲散笑容，贴心地帮林要理了理包剑的布：“你确定你师门让你们来……不是为了挖坟找秘籍？”他眉眼带笑，言语却一点不客气，“你年少无知，其他人可不见得和你一样。”
林要脸更红了，如受奇耻大辱，刚要回嘴，便听周迟从中插了一句。
“林要兄弟，你刚才说，清云宗的人也不得入白鹤境……说起来，之前也只是听你简单说了被白鹤使者追击的事，尚未问其中详情，有一事还望林兄解惑。”周迟也大大方方往棺材板上一坐，扒拉开墨九嗔碍事的衣角，双手搭在膝头问道，“若隐剑庄仍不许外人进出，林要兄弟是如何进入，又如何被举告追杀的？”
总归这耿直小子，该不会同他和金蟾帮的人一样，从小道抄进来的吧，周迟心道，随即又补了一句，“在隐剑庄到底发生了什么？”顿顿，“或者说，你隐瞒了什么？”
林要愕然，双唇翕动，目光有些闪躲。
半晌，垮肩妥协了，慢慢收回布包剑。
“赵大哥说得没错，我确实隐瞒了一些事，但一是觉得那些事不太重要，二是委实有些见不得人，这才没说。”他磨磨叽叽地从兜里掏出一块碎成两半的“鹤纹”腰牌，“这是白鹤境的特殊‘过所’，我是拿着这个进来的。”
周迟拿了半片端详，上面有明显的利刃切断的痕迹。
刃口熟悉，正是昨夜的白鹤使者的铁刃鞭。
“若这是他们发给你的，应该不会劈它了吧。”周迟一语道破。
林要心虚地低垂着头，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我……我……这是我捡的。”
墨九嗔也挑来了半片看，弯着眉眼懒懒笑开：“抢的就说抢的，哪里给你捡这种东西！”指尖儿转了一圈，轻嗅，“还带着血。”挑起单眉，“呀，我可是小瞧你了。”
林要蓦地抢过半片过所，一把揪住墨九嗔的衣襟，与他四目相对。
他咬着犬齿，一字一句：“我，没乱杀人！”
没了少年的稚气，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抑制的怒火，和逐渐猩红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