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人夜是什么？”林要再次皱起脸。
“阴阳河，死人渡，一令黑白，善恶出。”墨九嗔随手从地上摸了片叶子，咬在口中咀嚼两下，“白鹤使者，千里迢迢，是来隐剑庄送死人的。”
周迟也蹙动下眉心，隐剑庄，送死人，总觉得里面大有文章。
忽而又想起什么，再次问道：“对了，林要兄弟，隐剑庄上的人……不，这么说吧，是不是只要没来过天寂崖的人，内力都完好无损。”
石洞滴水轻轻落，一语惊醒两个人。
林要的表情经历了茫然，恍惚，明白，后怕一系列的变化，终于拖着长音回答：“嗯……赵大哥，你说得没错，在来天寂崖前，我根本不知道这地方还会废人内力，早知就不往这边跑了。”他死死捏住吃了一半的果子，几乎将其抠出汁水，“都是那个白鹤使者，不知为何，总一个劲儿地往这边赶，估摸是故意让我中毒，好让我束手就擒。”
听了这话，周迟不由陷入沉思，
糟，委实是糟，果然很糟。
若在同等失去内力的条件下，他武功自不会输给什么人，但若出了天寂崖，情形就会发生惊天逆转。最后可能演变成不管是哪里来的臭鱼烂虾，但凡有点儿内力，就能让他像昨晚那般狼狈不堪。
最关键的是，他也不否认，在江湖行走时，他确实也不怎么和善。
白鹤使者、江湖对头、名门天骄、罗刹恶徒……哪一个不想取其首级？
简直就是众矢之的，稍有不慎，真要万箭穿心，不得不慎。
而显然，墨九嗔也在思索着类似的问题，不动声色捻动着叶子。
但终究是大风大浪过来的人，两人八百个心眼子算飞了天，面儿上都不动声色。
然不经世事的林要并没察觉这满洞穴的心眼子。
他嘴上嘀咕的仍是白鹤使者的那坏话，半晌忽而想起什么，挺身端坐，直直望着周迟：“对了，赵大哥！昨夜逃跑的时候，墨九嗔不是说解药在其他几域，若是赵大哥不弃，可否让小弟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漫天心眼子忽而一停。
周迟眼光微闪，看回林要：“哦？你想同我走？”
“自然，一直以来，我清云宗都在同罗刹誓死相抗，乃是罗刹最为痛恨之首，可如今，小弟内力丧失，白鹤境中又混了像‘金蟾帮’这样的罗刹，除了赵大哥，小弟实在不知该信谁。若是这会儿碰到……”他好似想起什么往事，紧捏酸果，泄愤般狠狠咬了一口，“碰到阴险狡诈的罗刹主，说不定会让他擒住，对清云宗不利！”
他顿顿，又有些尴尬僵硬地笑了下，“或许大哥不信，但我对清云宗还是挺重要的。”
清云宗亲传只有几人，当然都是宝贝。
阴险狡诈的罗刹主不语，只是默默也拿了一颗酸果，用袖子轻轻擦拭。
墨九嗔本也在琢磨林要的话，忽而开了小差，放下翘着的脚，微挺身插了一嘴：“等会儿，罗刹主？江湖又有新的罗刹主了？功夫如何，年岁如何？和我比起来如何？”
他眉眼高挑，俨然是来了兴致。
林要被打断得猝不及防，笑脸登时挂上了阴沉。
他上下打量下墨九嗔，抛出结论：“一丘之貉。”
墨九嗔定了半晌，似笑非笑：“也和九哥一样，这么相貌英俊，潇洒倜傥，武功高强？”
周迟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所以没等林要接话，直接塞了个酸果子塞到了林要的手里。
“吃。”斩钉截铁的一个字，打断了林要的评断，“然后继续说隐剑庄的事。”
林要看着手上一个半的果子，茫然了半晌。
思路被打断对“直线脑袋”来说是致命的。
林要眨了两下眼，才想起原本说的话题不是这个，恨恨瞪了把他带歪的墨九嗔一眼，才啃着果子续回话题：“对，隐剑庄，就……”他回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回话头，“总之，经昨夜一事，我同赵哥已是生死之交，还望可以与赵大哥同行，相互照应，若遇险事，我也可保护赵大哥！”
林要说得异常认真，眼睛里的芒色好像泛着正义的曙光。
周迟淡淡瞧着他，不经意地一垂眸，心下转了几个弯。
其实他之前捡回林要的初衷正是如此。
就像刚才想的，白鹤境之行所遇危机已然比来时所想多了许多，尤其不乏与天骄狭路相逢，若是身边带个清云宗有威望的名门，进可攻退可守，更容易伪装身份。
而最最重要的是，这个林要弟弟似乎并不擅长世事人情，黑白分明，单纯易懂，真真可谓藏锋宝剑，可挡正邪。
在他手，可为他所用。
若此刻他不收，他日这傻小子被他人骗走，谁知这剑会不会反向杀来，委实棘手。
最是危险，还是要放在身边才好。
反正等他内力回来，余下的什么都好说了。
思到这里，周迟平静莞尔，清冷眉目里淡出一抹善意，也微微斜身，端坐出一副名门大家的风范：“好，若林兄弟这般信任赵某，赵某就义不容辞了，还望林兄弟能多多照拂。”
这一坐，坐出几分佛光普照。
林要深受鼓舞，他果然没看错，赵大哥必是个心善平和的好大哥！
于是故作老成的表情瞬间融化，碎成了一片片少年般的雀跃。
“那、那我这就去做点准备，给大哥找点吃喝，带在路上！”
他拿起剑，起身就跑了出去。
洞中便留下了墨九嗔和周迟两人。
“这小少爷是真的不记得，昨天救他的人是我啊？”墨九嗔瞧着逐渐消失的背影失笑，手上扒拉着叶子，又看回周迟，也露出了一副亲和笑眯眯的样子，“看来赵悠兄弟是考虑结伴了，那九哥我的提议呢？”
墨九嗔一点不担忧，只等一个结果，就准备分配事项了。
谁知周迟扫扫衣角，径自起身，直直丢下两个字：“不要。”
墨九嗔的肆笑忽而僵住。
“不……要？”墨九嗔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微微坐起身，满脸诧异，仿若这辈子头回被拒绝得这么干脆，苍白的脸上添了几分阴色，随后慢慢走到周迟面前，蹲下，直视着他的眼睛，“九哥怕不是听错了吧，你是在说……你不要我？”
“性情不合，看着不高兴。”周迟不闪不躲，还挂起一丝淡淡的笑。
这回是真愉悦了，尤其是看到这墨九嗔吃瘪到如此的模样。
但墨九嗔也不是吃素，落下一句“话也别说得太早”，溜达达走回刚才卧过的地方，随手抻出一只匣子，在手上玩味地抛了两下。
匣子不算厚，外壳微损，粘着些尘土。
一见此物，周迟淡笑登时消失在了脸上，转瞬便蒙了一层冰霜。
如果他没看错……
不，他不可能看错！
这正是他以为丢失，或者是被晁多等人拿走的兵器匣！
虽然不是九鹤流云，但确实对他更为重要的，是——
后面的话他几乎脱口，却又死都不想对面前人道出。
火气陡然上头。
他罕见的情绪压制了理智，想也没想就伸手去夺！
“这是我的东西！为何在你这里！”
方寸一乱，便容易被人抓到漏洞，尤其是如墨九嗔这样的高手，只见他轻而易举就将匣子换了手，直接让周迟扑了个空，接着又像在嬉戏一样，噙着笑，不认真，还肆意俯视欣赏着周迟狰狞的表情：“想要啊？带上我，就还你。”
“不带！”周迟被连番戏弄，气到极致，索性出手攻击硬取，却在即将碰到匣子的时候，反被墨九嗔快速转手去擒周迟的手腕。周迟一时忘记了状况，本能用内力去挡，而当想起来这茬的时候为时晚矣，这个人被墨九嗔擒撞在墙壁上！
“小子，你刚失去内力不久，身体很难适应，不像九哥，没了很多年了，所以就算大家都没内力，你还是打不过我。”墨九嗔笑，却更狠地压住周迟的头，他五指张开，几乎要挖进他的头骨，桎梏着周迟一切动作，而后一字一句，“就别挣扎了。”
周迟怒着喘息，回眸死死盯着墨九嗔，眼中布出血丝：“你到底想怎么样？”
“跟我一起走。”墨九嗔宛如耳语。
可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渗透出一股子极强的压迫感。
由是周迟明白了，眼前这个人哪里是在商量着同行与否，根本就是强行裹挟！
再说白点儿，他们两人此刻的立场，和起初在洞里被绑时没什么区别。
完全被压制。
周迟的心里酝酿着浓浓的怒火，多年以来练就的克制，好像总能轻而易举被这个人毁于一旦，让他瞬息变成了少不更事的少年，一如在他面前处事青涩的林要。
还真是被彻底小瞧了。
有那么一瞬，周迟甚至想干脆鱼死网破！
再不然就弃了那破匣子，反正也不是什么值得他喜欢的东西。
总归他周迟比天还高的自尊心，容不得被这么个人如此磋磨。
可但凡真细想要放弃那匣子的时候，又会有什么东西如破壳的岩浆般涌现出来。
灼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几番搅弄，他的气性已消解不少，只是定定看着那匣子沉默了起来。
墨九嗔也察觉到周迟的安静，不客气捏起周迟的脸晃了晃：“怎么？小子？人傻了？”
周迟瞬时归神，狠狠瞪了这墨九嗔一眼，凉凉的脸上现出杀意。
但不再暴怒，仅仅是一记警告的眼神。
墨九嗔对上这目光，原本戏谑的笑也微微僵凝。
行走江湖那么多年，名门正派，邪魔外道……见过的人不少。
可这小子方才的眼神，却透着一种连他都会心下一沉的压迫感。
是击穿了他给予的压迫感的另一种压迫感。
有点意思。
墨九嗔目光渐深，嘴角不知不觉划开一丝弧，口上却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客气：“瞪也没用，小子，要不要和九哥一起走？”
周迟眼神冷却了，又恢复了之前淡淡如霜的感觉。
“不是不可以，但我劝九哥，如若想谈，还是客气些最好，一是我赵某人最不喜被人裹挟，二是比起保护，我更擅长报复。总归于我而言，心爱之物，本是绊脚之石，但做强人之材，倒也令它，不虚人间一行了。”
他轻描淡写，犹如闲谈，却让墨九嗔愣怔了一下。
四目相对，周迟眼底，毫无玩味，冰冷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