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多一惊,紧忙松了手,几番游移后,终是下定决心。
“他娘的!走!在前面等楼主!!”晁多说完,拽上旁边人就跑。
人影已远,周迟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再次晃悠着脚步,开腿,横刀,接着用外功招式,与这些不断涌来的狂躁金蟾门徒缠斗起来。
但他们不知,此刻周迟的眼里,其实早就没了所谓的敌人。
他只是不断朝着那些支离破碎的影子,挥刀,斩劈,尽全力地反击、杀之。
刀刃触碰了多少血肉,他记不清,耳畔响起了多少次惨叫,他也分不好。
只道这扑面而来的敌人,就像杀不尽,挡不开一样,让他烦躁。
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是在那年,那日,他被自己的父亲丢在石窟里练功的时候。
所葬之人皆是伴他多年的仆役婢女。
那会儿他也是稀里糊涂,就觉得,脚下的尸骨、血肉,便和今日如此相似。
他杀得疯了,醒来后,也绝望得快死了。
真是令他厌恶的触感,真是难闻至极的血腥味。
脏,脏死了。
周迟伴着强烈的作呕的感觉,持续着杀戮,然后越斩越重,越来越疯,渐渐地,他化被动为主动,开始享受起这场屠戮,越来越肆无忌惮,甚至笑开了怀。
他的动作,他的表情,他的一切,都像极了当初洞窟里,以剑刺穿妇人的亵衣男子。
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他瞪起猩红的眸子,脑海里只剩下了这最后一个字。
但就在他即将完全放开自己之际,周围突然传来一片哀嚎声。
模糊视野里所见的虚像,开始逐一消散。
死了吗?还是……逃走了?为什么?是谁来了吗?
周迟下意识地,努力去辨析着前方。
只见那混沌般的地方,隐约现出一个人的轮廓。
乍看是个身高七尺之姿的男子,长发披散被风掀起,身影缥缈遥远。
他看不清那人相貌,只道是个用起招式来比他还胡来的男人,而且混蛋极了。
那人会踩着败者的胸口走过,会踢开别人珍惜如宝的刀剑,甚至会轻佻地用手掌扣在别人脸上,将人像污秽一样推开,看也不带多看一眼。
这人是谁,哪帮哪派,亦或是白鹤境上的什么人?
然而脑海里的声音就像在吞噬他的思绪一样不断冒出。
——我儿,你听好,江湖哪有什么侠肝义胆!到头来只有成王败寇!你死我活!
——只有他们都死了你才不会输!不管是谁,必须都死,你才能活!!
“不……不……别说了。”咒诅般的声音灌入他耳朵。
周迟不断甩头,却清醒不来,那声音就像傀儡戏后的线,拉扯着他,控制着他。
终于绷断了他的最后一根神经!
“杀……杀!!”他再次喊出这个字,再次向前攻去!
谁知那影子却突然消失不见,下一瞬,便有一只手狠狠扼住他的喉咙!
这只手快而精准,拇指力道不小,完全阻断了周迟呼吸的渠道。
周迟不断翕动双唇呼吸,他挣扎着,欲从虚实不定的混沌视野中,看清这只手的主人。
奈何眼前越来越模糊,周围愈发旋转。
最终的最终,也只是听那人在他耳畔,讥讽似的说着。
“三十五年了,竟捡到个逆练功法的小子,有点儿意思……哈哈哈!”
这个人口吻狂放、叛逆、每个字都像在嘲讽众生。
接着,那几乎嵌在周迟脸上一辈子的面具,突然就被毫无征兆地掀开。
随意随性到,就像是撩了一块闲散布料。
无语凝噎。
真是太久没有体会到的,这般被冒犯又无能为力的感觉了。
周迟动动唇,本能地想回击点什么,可下一瞬,他脖颈后就挨了一下。
什么混沌、什么愤怒、什么记忆、什么魔音……全都不见了。
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黑,还有那傲慢不驯的笑。
*
周迟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
像是放空了一切,也放下了一切。
只是身上疼得令他作呕,脑袋晕得像是要被人用捣棒搅和了一通。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目光所及,是个半大不大的崖洞。
火星子噼噼啪啪地响着,跃在眼前,又在地上消融殆尽。
是火堆……谁?是谁在烧火?
周迟费劲地起身想要坐正,可动了动手,却发现自己的身体竟被一条绳子圈圈捆着,落在侧面的结扣,丑陋而粗糙。
他这是……被绑了?
周迟登时清醒大半,又挣扎了两下,未果,忽而听到些许动静,这才发现火堆后面原来坐了个人,周迟立刻停下动作戒备起来。
那是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五官硬朗,乍一看是个三十来岁,凤眼微闭,鬓角的几缕银雪发丝正随着夜风在他眼前悠闲拂动。同样被风撩起的,还有他身上裹着的一袭金蟾帮的短袍,乍看这下,墨绿蛇缠,至邪至恶,可仔细再瞧,穿得偏又松松垮垮,该系的没系,不该系的胡系,不知是热了还是怎的,胸前敞开不少,半拉肩膀若隐若现。
此刻这人正悠闲地半卧在石上,撑头小憩,慵慵懒懒,一副天崩地裂与他无关的架势。
衣服是金蟾帮的没错,气质却和金蟾帮的毒虫截然不同。
他太过放松,放松到就好像天地不惧,爱谁谁来。
便是五十个金蟾帮帮主也修炼不出如此定力。
所以……这人为什么会换金蟾帮的衣服?
还有……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迟脑袋一片混乱,疼痛就像钻进了他的骨缝,让他无暇思考。
他只能忍耐着,拼命从记忆狭缝中,试图捕捉到什么可供摸清状况的线索。
白鹤境、天寂崖、金蟾帮……然后,好像所有人都失去了内力。
周迟立刻用背在后面的手尝试运了下气,果然,内力几乎见底儿,那并不是梦。
所以他在失去意识前,是真的走火入魔了。
后来呢?他闭着眼,用力回想。
后来……只记得是一片血红,蜂拥而至的影子,不断挥刀的动作。
还有……
对,还有一个挥刀如儿戏,傲慢乖张的男人背影,如果他没记错,自己当是被什么人锁了喉咙,还挨了一手刀,晕在了极其低劣的手法下。
随着记忆连点成线,周迟紧皱的眉心倏而舒展。
是了,他不是自己昏迷的,而是被一个人强行弄晕了!
被一个无礼的混账!
而不管是从身形还是这无礼傲慢的劲儿上,都指向了眼前这个人。
绝不会错!
周迟目光越过火堆,罕见失了冷静,拼命挣扎起来。
“别闹腾,没用的!这扣死得很!”
那人并没抬眼,语调悠哉,像是烤火烤热了,顺手抓起一样东西当扇子扇动。
周迟一眼就辨出那是自己的面具。
他下意识朝下方垂了视线,但不用看也知道,他脸上早已空空如也,他的五官、他的一切都暴露在了这个人的面前,由是那被强行掀了面具的记忆也撞回他的脑子。
竟敢,竟敢——!
再是罗刹主,终究也是才过二十五的盛气男子。
丧失内力的焦躁,身体被困的恼怒,再加上走火入魔后余下的狂躁,使得从来都冷静的周迟怒火冲天,他奋力挣脱着绳,几乎地低吼着喊出。
“你到底是谁!这是哪儿?为何绑我?”他语气越来越沉,“还有,为什么要把我弄晕!”
那人一点不在意,依然扇着面具,嗤笑道:“弄晕你那是救你,绑你那是帮你,要不然你现在早就死不知哪儿去了!”他终于将眼睛睁开一条线,嘲讽似的俯视周迟,“臭小子,是谁教你逆练功法的?不知道会走火入魔?”
对上目光,周迟竟下意识地敛回一丝怒火。
那是一双犹如浩瀚临渊般的眼睛。
嵌着狂傲和对世人的轻蔑,又好像压抑着某种酝酿了太久的情绪。
是什么情绪?
狂躁、悲愤、恨意、不甘……太多太浓,而所有这一切,都挤压在了这一眼之中。
这绝不会是个三十岁人该有的眼神。
可明明……眼前人确实只到而立之年。
委实有种怪异的违和感。
而最重要的是,他失去意识前明明内力见底,就算走火入魔,也不可能用出逆练而成的雪霜飞。连清云宗的人都无法一眼认定,此人是怎么判断出来的?
周迟不自觉攥紧背在身后的手,愈发戒备地看着对面。
“你究竟是谁?和白鹤境什么关系,又为何会说我逆练?”
对于对方的问话,周迟是半个字也没回答。
那人见状,便笑了,老态龙钟似的慢悠坐起,脚边儿扫扫硌脚石子,朝着周迟走来。
他这一起身,身上那件金蟾劲装更加松垮,单肩滑落,竟在那混不吝的劲儿上,添了一种奇怪的妖惑感,相叠一起,愈发邪性。
虽不知此人来路,但反正和名门正派沾不上半点边儿。
周迟略抬头看着他,心中腹诽,眼底照出他逐渐走近的慵懒身姿。
“你到底——”
谁知周迟话还没说完,那人却用面具强顶起周迟的下颌。
一片冰冰凉凉的目光落在周迟的脸上。
“小子,我在问你问题,是谁,让你逆练的功法?”
周迟迎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自尊被碾碎的狼狈感让他恨不能将眼前人生吞活剥。
但也只是一瞬,当周迟姑且闭上眼,做了两个深呼吸,而后再次看向眼前人时,先前的所有狂躁和不甘,好像都被他一个个锁回了心底。
他的眼里又变成一片死水般平静,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回答着。
“一问换一问,先报上名,否则就是死,你也听不到半个字。”
他回答得不卑不亢,目光始终迎着对方,半点惧意也没有。
对方好像也是头回见到这样犟种,蓦地大笑出声。
“好,好小子,有点意思!”他笑完,收收表情,“告诉你也无妨。”
他不笑了,弯下腰直面周迟,他像孩童般,慢慢将周迟的面具遮在自己脸上,“白鹤境,天寂崖,守墓人。”顿顿,“单名一个……九。”
周迟蓦地抬眸,透过那已经脏污的面具……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