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高高瘦瘦的是你,这矮矮胖胖的是你,全部都是你。
卫晏急步再把四面镜子看了个遍,看到的仍是扭曲的自己。
一时间那四个扭曲的身影仿佛活了一般,一个劲地往卫晏身体里塞,从他的眼睛里,耳朵里,嘴巴里甚至身上每一个毛孔,都有那扭曲的影子在疯狂地往里钻。
卫晏眼前有四个影子走马灯一般轮流转换,那影子越来越近,似要从他的眼睛,深深烙印在他的心里。
“这就是你。”
扭曲的影子嘴巴开开合合,一声声回荡在空中。
“这才不是我。”卫晏握着小剑,毫不犹豫地反驳着这道声音:“这才不是我,我没有这么丑。”
“咔嚓——”
一声脆响,四周的镜子蓦然崩碎,一道道裂缝爬上镜面,瞬息之间化作均匀的碎片四散在天地间,不见踪影。
像是阻碍突然消失,露出了这一片真正的天地——天空仍是灰蒙蒙的,他所在的地方成了一个出发点,前方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被繁盛浓密的树林掩盖着,路面上堆满了腐烂的枯叶,不知通往何方。
而他所落脚之地,像是一界边缘,后无退路。
卫晏只能往前走。
卫晏丝毫不层迟疑,迈开脚步便踏上了那条小路。
他不知那条路通往何方,但他却知道,若他不走出去,便再也见不到他的师父和师兄了。
枯叶已经腐烂,黄色与黑色参杂着,枯叶上面蹲着一个小孩儿。
小孩儿衣着褴褛,头发乱糟糟地如杂草一般,面上青一块紫一块布满脏污,丝毫看不出本来的面目,只有一只长长的鼻子一直拖到地上。
一时间再看,就颇有些人不人鬼不鬼。
或许是感知到卫晏的目光,小孩用脏的分不出颜色的袖子擦了擦脸,冲着他露出了一口黄牙,笑了起来。
“我虽然是个小乞丐,但是我可是有名字的。”怪模怪样的小乞丐一扬头,语气得意又飞扬:“我叫卫晏!”
他说,他叫卫晏。
卫晏一下子怔住了——世上重名之人何其多,多一个叫卫晏的也并不出奇,但出奇的是,卫晏很清楚的感知到了,那也是他自己。
或许是从花里下来的走上了另一条路的未来的卫晏,也有可能是现在未来的卫晏,甚至有可能是原本没有被长昀真人带走的未来的卫晏。
但是卫晏不容许自己变成这个模样。
卫晏想着,若是没有师父的双手,自己尚不知晓会沦落到哪里去——一个这样小又万事懵懂的孩子,再坏的结果也是有可能面临的。
幸而,长昀真人来了。
这也许便是佛门所说的缘法,是传说中的天注定。注定他来到小楼宗,扎根小楼宗,然后喜欢上小楼宗。
卫晏毫不犹豫地转身往前走。方才那四个影子一声声的呐喊仍未消逝而去,一直在他脑海之间缓缓回荡着,像是海浪一般,一声未平,另一声便已激起。
面前景象又倏地变化了。
丛林中的小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宽阔的长街,浇糖画的老人正舀起一勺热腾腾的糖浆,隔壁摊位上的风车正转的欢快,大树下也有着糖葫芦,比起卫晏曾在九方城见过的景象也丝毫不差。
卫晏走到卖糖葫芦的中年人面前,仰头看那糖葫芦,却见有一阵黑烟自远处滚滚而来,里面露出一个魔修的模样。
那魔修趾高气扬地点了两个颜色颇好的妇女:“你,还有你,现在跟老祖走,伺候老祖。”
那两个女子跪地痛哭求饶,周围人皆是一脸惧怕的模样,却无人敢于多说半句,显然已不是第一次。
那魔修眉眼阴骛,缠绕着的黑气仿佛毒蛇一般吞吐着信子——但这都不是卫晏关注的重点,卫晏关注的重点是,他的眉眼,和卫晏好生相似。
还是说,他长大以后,会堕入魔道,长成这般欺压一城的恶人?若是如此,不说别人,怕是师父都要亲手清理门户的吧。
一路走过去,每走几步,路皆变成不同的样子,但相同的是,每一个都是卫晏。
卫晏见了飞扬跋扈欺压一城的自己,也见了高坐九重云巅,眼看着师兄死在脚下的自己,也见到了碌碌无为蹉跎一生的自己,种种情状,无奇不有。
脑海中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一重一重地直搅心肺,直让卫晏头疼欲裂。
他们是卫晏,也不是卫晏。
这其中也许有一个会真的是以后的卫晏,也许一个也不会是,卫晏只知道,决定权在他自己的手里。
他绝不可能长成这般令人厌恶的模样。
走到最后,卫晏看见了一堵墙。
就是一堵普普通通的青砖墙,肉眼看上去没有任何的区别,而瞬时间,仿佛有一道声音穿过重重纷扰卫晏的声音,发出了最本真的疑问。
“你说那不是你,那你是什么样的呢?”
在你的心里,你是什么样的呢?
“我是花里出生的,长着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两只耳朵。”卫晏很认真地会回答这个问题,他实在没办法去形容自己的长相,或者对之加以赞美之词:“我叫卫晏,是姜竫的师弟,长昀真人的弟子。”
其他的所有的所有,都不是我。
一瞬间虚空破碎,天翻地覆,卫晏又出现在了阵楼的房间里。
阳光微熙,落到房内的地板上,光柱中灰尘翻涌,带着一股细微的生机和活力。
而身边站着的,就是他的师兄姜竫。
“阿晏看到了什么?”姜竫弯下腰摸了摸卫晏的头:“有没有害怕?已经出来了,没事了。”
姜竫毕竟是已踏上修行路有一段日子的人,踏入这阵法的那一刻便已明白了这怕是个幻阵,也大概想明白了阵法的用途——固然不会有危险,但若是过不去,小楼宗怕是留不下了。
修道之人资质固然重要,心性更为重要,小楼宗是两边儿都抓,少了哪一个都是不行的。
卫晏把自己看过的东西认认真真一分不少地跟师兄讲了一遍,末了又点了点头道:“师兄,阿晏不会变成那个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