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待这样的贵客,客栈也是万分慎重又恭敬的。卫晏只在厅中小坐了一会儿,太阳刚刚爬上院中大树的树梢,阳光浅浅的撒了一点儿下来,人高马大的小二便拖着托盘敲门送午餐来了。
“放下吧。”卫晏道。
小二躬了躬身,把东西一一摆放齐整,就退了下去。
卫晏这才坐直了身子,认认真真地打量起他离开师兄后第一顿非糕点食物。
盘子是浅褐色的粗陶,粗劣地上了釉面,还有些不平整。卫晏长到这么大,再没有用过这样简陋的器具。最大的一个盘子里装着半扇排骨,烤的表皮金灿,油还在滋滋地往外冒。香气扑鼻。还有一个盘子装了片的齐齐整整的牛肉,还有一碟五个拳头那么大的白馒头,热气腾腾的,看着就让人觉得很是松软可口。
卫晏净了手,在旁边看了好一会,馒头的热气都快消散了,他才犹疑着伸出手抓起一个往嘴里送——有一点点甜,却是一样的浊,和他多年前刚被师父带走吃过的那一餐一般无二,方才入口,便有一股浊气直冲丹田而去。
这些年他不是没有探究过其中原因,也尝试过去吃一些别的东西,无一例外的,除了花楼的糕点,入腹通通化作浊气。他也曾在藏书楼翻阅过典籍,万般寻找自己和师兄不一样的原因。
那本生僻典籍上的记载,那几个字,卫晏如今仍然记得很是清楚。
“仙灵之人,不沾凡尘。”
卫晏一直以来修炼速度都快得惊人,以往他以为是自己天资过人,师兄们需要打坐去吸收的天地灵气,他只要站在那里就会前仆后继地向他涌来,卫晏甚至能够感知到灵气的兴奋。
后来查了典籍,才隐约察觉,自己和师兄们根本就不一样。
再后来在沈京城见到了卫鸿,卫晏才真正摸索出了自己和他们不一样的原因:他也许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这样多年来,所见人人莫不是父母生养,只有他一人是花中所出,而且是一个极为明显的封印。
卫晏摇了摇头赶走乱七八糟的思绪,抽回心神看着那流油的半扇排骨,半响才觉无从下手,丢开手去。
半个时辰后小二来收东西,见着只咬了一口馒头便再没有动的饭食颇是惊恐,不知道是哪里伺候得不妥当了,忙低头问道:“是不是俺们的饭食不好怠慢仙长了?仙长说,俺们一定改。”
“今后不必送来了。”卫晏眉眼冷淡,唬的小二瑟缩了一下,忙不迭地收拾了东西退了出去,急慌慌地去跟掌柜的告知了这一事实。
客人不喜欢咱们这里最好的羊肉!
卫晏自不会知道他心下如何想,他掐了个清尘诀把内内外外都清扫了一次后,才取出防御阵法将整个院子都笼罩起来,然后呆坐在大厅中,抱着惊霜看着太阳一点一点落到西边。
金乌西斜,金光反而灿烂了许多,若是投在水里,风一拂过,必定流金一般璀璨又美丽。
太安静了,卫晏想。
没有师兄喊他的声音,没有师兄无奈的责怪,也没有他柔和的笑容。
你怎么又在想师兄?
太阳一点点落入水中,天彻底黑了下来,东边爬上了一轮弯月,远看着光华微茫极了,远照不到卫晏的跟前来。
卫晏起身收起长剑走入内间,自己放了一桶热气腾腾的洗澡水,脱了衣裳跳进去洗了个澡。
热水让他有一瞬间的放松。
卫晏沐浴向来是很快的,他没多久就站起身来,自己随便取了搭在架子上的布巾擦了擦身子套好了里衣扬声便喊:“师兄——”
他从来没有意识到,他的声音里其实充满了依赖。
一声“师兄”在空荡荡的屋子回响,留了一个微弱的回音到卫晏耳边,卫晏愣了一愣,披着湿发便出去了。
往常师兄这个时候会来帮他穿好衣裳,烘干头发,或许还会笑着说一句咱们阿晏的头发长的真好,然后赶他上床睡觉。
可是,这里没有师兄。
卫晏,你离开师兄了。
卫晏拖着一头湿发,用布巾笨拙地擦了两下去了水,便一下躺到了床上,如往常一样打了个滚。
床硬的超乎他的想象,让卫晏有点儿睡不着。
他顺手就捞过一个枕头坐了起身,看着窗外的月亮发呆。
许是因为北边人迹罕至,连天空都干净明亮许多,此时月光微弱,星光却灿烂,一条银河纵横南北,灿烂美丽。
师兄此刻会在做些什么呢?会不会在洗漱上床?会不会…在想我?
卫晏从踏出昆仑山的一瞬间,其实就有些后悔了,可是比起回去面对师兄的无措,他更宁愿此时先不要见。但饶是如此,但凡闲了一些,他总是克制不住地在想,师兄会不会生气?有没有生气?是不是等我回去,他就不再想理我了?
师兄也许会生气吧。
卫晏抱着枕头看着月亮,一时间无助地像个弄坏了宝贝的小孩儿——他本就被姜竫宠的小孩儿一般,如此境况,竟然毫无应对之策,只知远走万里。
卫晏抱着枕头一直发呆,看着月亮越升越高,光芒也越来越盛,群星隐没在月亮清冷的银辉之下,然后再看着月亮从西边沉入大海,新的一轮朝阳冉冉升起。
又是新的一天了。
太阳的金光穿透清晨的流云和薄雾,落在卫晏的窗边。
卫晏终于动了一动,手放下了枕头,脑子却没有动。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乍然知道师兄对他抱的是这样的心思,卫晏的头一个反应是手足无措,只想着远远躲开,他甚至不太能理解这代表着些什么,他只是很慌。
面上镇定依旧,心下早已兵荒马乱。
卫晏想,也许是怕师兄换了一种心思,便不再像之前那样疼爱他对他关爱有加了,但他又清楚地知道,不是的。
只是因为一直以来,从他十岁维持到他现在十八岁的关系陡然间发生了一些质的变化,这让他忍不住就是开始恐慌。
也许师兄除了心态,什么都没有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