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山之上，凉川遍洒灵力，灵力如同游走的蛇，一寸寸织线成网钻过山间万物，直到探到山底某处非比寻常的结界才停了下来，再不得入，随后便一一回归凉川身体。
那是山神的本相凝成的结界。
神之力，与妖力大不相同，普通妖力无法探求半分。
只是，一番搜索下来也没有找到小吉和大黑的踪迹。
他们来过、待过、斗过，四周还留有大黑和小吉尚未干涸的鲜血，但，二人就是没了。
感知得到气息，但无法锁定具体位置。
就在游山之上，却无法探求安全与否。
看到浓重血迹，又一时探不到对方所在，凉川失了耐心，凝出妖力再去与山神之力纠缠。
这一次，蛮横妖力直捣山神的灵识！
妖力非同寻常地腾起，将凉川整个罩住，然后直冲而下。
两股力量甫一接触，妖力便破开神力凝出的结界。
于是，游山之下，一只驮着游山的巨型神龟在海浪中显出本相，清鸣一声，悠远荡彻山海，千古苍凉。
一切看起来都太过容易了一些。
凉川并没有掉以轻心，然后，果真如他所料，神力结界破开的瞬间，两股力量交接的清明里，凉川看到了未来……
只是，并不是关于他的，而是，关乎景宸。
斑白了鬓角的景宸独自生活，整个人灰暗、沮丧，不声不响、不言不语。
看上去不过老去一二十岁，但心态却仿若已行将就木。
仿佛，已阅过生死一般。
直到，凉川看到景宸亲手烧去关于他的一切才猛然一震。
难道……
凉川想，在未来，他终究先将离他而去？
而这，似乎根本绝无可能。
除非……
凉川没有再想，神之力可洞见过去，照见未来，可，就算如此，中间还隔了人之努力和抗争。
命数这种东西本就多变，他也多年不瞧，如今，要找的人似乎终于找到，要等的那句话也大概终于要来，他心中有了期盼，更是不会去瞧。
他凉川，有同天挣命的本事，更有把握可护所爱之人的周全！
妖、神之力相撞时荡出的结界里，未来所见倏然远逝，然后，便是过去。
这一次，同样不是关于凉川的。
画面里，小吉当先蹿入游山，不等判明对方便使出足成的妖力探入神力之中。
然后，一声嘶吼，小吉喷出一口鲜红，随即赤红了眼，落了血泪，哀嚎声中跪地不起，神情苦痛，带了万分绝望。
大黑蹿将上来，却被小吉发狂中爆出的妖力击得极远，落地时，碎了肋骨，再起身时也喷出一口鲜红，想来，断裂的肋骨或许穿破了肺脉。
之后，神之力倏然充沛腾起，再下一瞬，神力散去，小吉和大黑便都一起没了踪影……
想来，这便是刚刚小吉和大黑遭遇的一切。
与此同时，另一边，神之结界破开时，景宸和土地远远看去，终于得见游山全貌，也才终于明白，那并不是山在游走，而是，山下有神龟，神龟在负山前行。
结界一破，悠远而苍茫的叫声便远远传来，在开阔的海面上，和着呼啸的海风和海浪轻击的声响，像是穿越远古的神秘歌谣。
只是，声声里，皆是空阔无边的寂寞。
景宸心下忽然也生了几分隐隐难耐的揪疼。
看着远处坐定的，看不到表情的凉川，景宸忽然转头，眼中清明一片：“土地公公……”
“……您能送我过去吗？”
他说过，从今往后，他不会再让他独自一人。
土地和善的眼看向景宸，点了点头。
然后退了一步，双手伸出衣摆在胸前合十，几声听不懂的口诀之后，荡起的罡气里，一柄枯藤手杖被从虚空中召唤而出，横在土地双手之中：“我可助你过去，至于能不能进去，取决于布结之人。”
布结之人？凉川吗……
景宸勾唇笑笑：“土地公公，请助我。”
阵风腾起，踩着脚下的枯藤手杖，景宸裹好凉川为他披上的外套，拉紧风帽，朝着游山行去。
景宸有些恐高，脚下手杖踩得也不那么稳当，摇摇欲坠里，他索性不再往下看，满心满眼只装着山上的凉川。
熟悉的风声掠过耳侧，景宸忽然想起，先前凉川执了他的手回到棠楼汤池时，耳侧就是这样的声音，那时，凉川或许也是这样带着他走的吧。
好可惜，要能看一看就好了……
眼看结界就在眼前，枯藤手杖带着土地的灵力哚一下顶|在结界上，两股力道相撞，带起相溶相缠的灵力波纹，但，果真无法再进入清明结界分毫。
撞击之力本微小到可忽略不计。
只是景宸站得也并不稳当，于是一颠一趔趄，景宸倏然落下手杖！
眼疾手快反手抓住手杖时，手杖也在往相反的方向将景宸奋力拉起！
就在这时，隔着清明的一层结界，景宸便也看见了凉川所见，看见了受伤的小吉和大黑。
然而很快，土地的灵力迅速用尽！
手杖奋力抖动后，便如来时一般倏然消失不见！
失去借力，景宸朝着无边苍茫的海中落去……
凉川就在隔着一层结界的不远处，端坐背对景宸的模样孤单冷清，不知他见了什么，对于景宸的遭遇像是什么也没觉察。
身侧劲风猛然荡起，鼓荡着裹紧的衣服和景宸一头乌发。
急速坠落中，海水咸腥的气息扑入鼻息，越来越近！
心跳得像要蹿出胸膛一般，景宸的所有思绪都停了，下意识地只记得闭了眼……
忽然，一双结实手臂将他打横接住，景宸的身体随即落入一个宽阔胸膛。
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凉意，以及，熟悉的安全感。
在海水扑起的浪花已有几点触到景宸的脸颊带来生冷的凉意时，凉川来了。
足下轻点，一个借力，踩着浪花抱着景宸的凉川腾空而起。
这一次，景宸睁开了眼。
身侧，凉川只穿了一件圆领的亚麻衬衣，海风荡过他劲瘦腰身，掠过他乌绸一般的黑发，带来破开咸腥之气的淡淡海棠冷香。
景宸仰脸，见了凉川精致下颌线和专注神情。
第一次，景宸觉得，他的命很好，不管先前受过多少苦痛离别，但眼前之人、此时之景，真的很好。
进入游山立稳时，凉川方才低下头来细致打量景宸全身。
待看清景宸只是脸上溅了几滴海水后，便低头寻了一处，将景宸放在一片松软苔藓之上，又伸手轻轻为他抹去水迹：“胡闹，让你别过来。”
冰凉的手指抹去脸上的海水，景宸心里荡开一朵花：“老板，你这么厉害，总不可能还护不住我？”
凉川一怔，心中也起了欢喜，想笑，只是，笑意未起时，收回的手又抬了起来，动了想要抹去景宸眉间灵印的心思。
刚刚小吉进入游山看到了让他发狂的过往，这让凉川本来并不担心的心重新有些动摇。
神之力不同于妖力，那些过去或者未来的东西本不足以乱他的心，只是，当看到景宸就这么充满信任地站在他眼前时，他还是起了担忧。
他，自私地不想让景宸看见，他怕，景宸看见了会害怕，会离开他。
看凉川眼中阴晴不定，如葱般指尖又悬于自己眉间，景宸觉出凉川想要对灵印有所动作，下意识当先退了一退：“老板，你不会，真的不行了吧？”
这话存了故意刺激凉川的心思，若落在平常，凉川必定暴起，可此刻，凉川却只低下头笑笑，但好在收了手指，拉了景宸到先前坐定之处：“你……可知未来凶险？”
若知凶险，可还愿留在我的身边？
他日又是否会为今日的决定而生出悔意？
……
凉川心下心念电转想出许多，景宸却只俏皮一笑：“老板，还有什么比被妖怪绑了去还口口声声要埋了当花肥更凶险的事吗？”
凉川听罢，先是一愣，再就笑了。
笑得真诚动容，生生破开四周寒气，带来三春般的暖意。
若是在棠楼里，景宸想，那些飘洒的海棠花瓣怕是要铺天盖地地起。
“老板，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了，毕竟，棠楼里可就我一个老师！不要小瞧了我！”
话未说完，凉川俯身就想在他们家小可爱脸上啄上一啄。
景宸却根本没看见，他的目光已经被凉川刚刚看的内容吸引了，朝着先前凉川独自坐定的地方看去，生生错开凉川凑近的唇：“老板，小吉和大黑，不会有事吧？”
凉川顿住想了想，道：“应该不会，虽然还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但，我觉得这山神并无恶意。”
“那……小吉刚刚是怎么回事？”
凉川拉了景宸坐下：“神之力可洞见过去，照见未来，小吉，刚刚见了过去。”
景宸不理解：“能看见过去和未来，不知是多少人的梦寐以求。”
凉川眼中神色恍惚：“你，也想看？”
闻言，景宸认真思索片刻，而后叹出一口气遗憾道：“老板，说不想看吧，倒也不是，不过，我更想跟着时光慢慢去看，不然，要是未来不太好，说不定我会过不下去。”
毕竟，人生若失了遇见的惊喜，那该缺失多少乐趣。
只是后半句话，景宸没说。
只听了前半句话的凉川，脸上刚刚露出的那丝笑意慢慢没了。
此话当真言者无心。
游山之上海风鼓荡，结界隔绝了普通人的所见，却隔不开海风，眼看凉川只穿了一件单薄衬衣，脸上又没了笑容，景宸就想去解自己的衣服。
凉川伸手按了他的手，又替他将衣领重新拉好。
“老板，要不……”景宸知道凉川定然不会让自己脱下外套，便道，“早些结束，我们回家吃火锅暖暖！”
凉川笑笑：“好。”
腾起的妖力再撞向山神之力。
这一次，凉川的妖力破入山神灵识。
霎时，好一副空旷无际的画面传入他的心间，因着灵印的连接，也便顺道传入景宸心间。
画面里，天地之间，两山隔海矗立，每过百年，两位山神便隔海一逢。
届时化去一身惫累，只着了轻软白袍，携了清冽好酒，选一处崖间清泉飞溅之地，相对而坐，小酌几杯。
依旧是默默无言的，只在杯中酒一摇一碰之间，淡淡露出懂得的笑意。
百年一聚，酒尽作别，归去后，就还是静默无言默默矗立的山峦两座。
隔海，隔空，再等下一个百年之期。
然而，人事有代谢，百年又百年，粗陶酒壶里的酒已陈了一壶又一壶，对面山神却再也没来。
他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毕竟，他们从未交谈，就连名字也不曾问起，但他牵挂了他，想去瞧上一瞧。
又是一个百年，又是一番空等。
天明时分，他决定，游过隔海，去寻他。
神之力颇多约束，他不若他的强大，尚不能化了身形离开封地。
那又如何，大不了驼了满山游去就是！
于是，游山之下，他负山而行！
乘风破浪，在所不辞！
数百年的光阴和苦等，一切都在无声中进行。
天地无言，山海无声，盈满天地的寂静里，它渡得艰难，行得坚决。
“老板，”苍茫水汽中，景宸被漫天的安静所淹没，那是一座山的故事，静得教人害怕，但又暖得让人心安，那种因着一次相逢而可对抗无尽悠悠岁月的情感，景宸说不出可惜二字，因为，若没有遇见，才是真的可惜，“神……也会死吗？”
“生死面前，众生皆是平等。”
凉川淡淡地答，不知说的是眼前还是身后。
人会死、妖会死、神也会死……
可是……
“老板，你也会吗？”
心里忽然空落落的。
这个世界他不太了解，现在，本就不了解的世界里又加了妖的世界、神的世界，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世界，他更是不懂了。
虽然，景宸明白自己也会死，只是，想到凉川会死，他就忽然有些不知起于何处的心疼。
“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不要……”
不要什么，景宸说不出来。
凉川静静的，竟然没说一句话。
末了，海风中转过脸来，眼中深沉如海、情深一片：“景宸，我有话对你说……”
小剧场：
景宸：别问我掉下去时为什么不吭声，我特么都快吓尿了好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