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脑海中突然闯入的画面,景宸疑惑抬头,对上了沐青真诚的眼。
沐青朝景宸点了点头,肯定了他眼中的疑惑。
景宸于是接下钥匙,越过沐青追上凉川:“老板,我开车送你呀……”
说罢,景宸率先一步向车走去。
在错身超过凉川又一脚踏上路面时,景宸觉得四周蓦地一顿,起了微小的变化。
似乎穿过了某种看不见的边界,一刹那的入眼如同穿过烈日炙烤得气流蒸腾的路面看外界,所有的东西都有轻微的抖动和变形。
只是,不过一瞬,一切就已恢复如常。
景宸不以为意,只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
但,心里忽然生出某种曾经有过的奇怪感觉,带来点点凉意的同时,景宸已打眼朝着宾利车中看去。
一个中年男人正颓丧地坐在车中,整个人精神状态不是很好,头发凌乱,神情落寞。
景宸朝他瞧去时,他隐在凌乱头发下的眼也隔空朝着景宸看来。
血红的双眼,只朝着景宸的眼瞧了一眼。
下一瞬,景宸眼前就出现了他轻易不敢想起的那副场景:
雨夜,斜坡,一辆车失控飞速下行,忽然出现的人影促使汽车不得不狂朝一侧打方向盘,一阵剧烈颠簸后,汽车猛冲着撞到山墙……
然后就是无尽的落雨击打车顶的咄咄声响,以及身侧怀中温热浓稠液体流失后渐渐冷却的身体和一切……
那是他父母去世时的场景,无论过了多少年,也无论回想起多少次,每一次,景宸的心都像被刀扎了一般难受。
脑海中一阵刺痛,景宸尚来不及控住情绪,就见眼前的宾利在停车熄火无人驾驶的状况下,猛然抖动着蹿了出来。
目标正是景宸!
人车相距不过五米,以宾利车此时的加速度,别说撞飞一个人,就是冲破前方的围墙也不一定能够停住。
突如其来的变故,景宸霎时没了反应,只呆若木鸡地立在那里。
刚刚心中吃痛倒吸的一口凉气还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连呼吸也忘了,全身冰凉。
身旁一股大力忽然袭来。
那力道虽然霸道,未及近身已迫得景宸额发飞起,衣角飞扬,但待到身侧,却又无端温柔、稳重。
下一刻,景宸身上传来冰凉踏实的触感。
有柔如乌绸的发丝扑到脸上,口鼻中好闻的海棠冷香,即使在那样的情况下,也依旧清晰如故。
景宸忽然就安了心。
看见自己整个身体已被一人拢在怀中,朝一侧横冲而去。
不及落地,身侧宾利车呼啸着贴身而过,似乎有一声轻呼,接着就是一声暴喝:
“找死!”
景宸下意识搂了搂眼前的人,刚刚凉川一声轻呼下,他甚至想伸手去摸一摸,看他可有什么地方受伤。
双手还未拢住凉川腰身,凉川已点住飞驰车身一个借力,一阵天旋地转后,凉川抱着景宸的身子稳稳立住。
待回过神来,四周奇怪的感觉顿时烟消云散。
景宸恍惚中就见凉川拢住自己的同时,自己也正紧紧抱住对方。
天朗日清,场面一度略显尴尬。
当然,尴尬只是景宸一人的,凉川脸上依旧一派浑然天成的云淡风轻,只是,那风轻云淡在看向前方时,忽地就皱了眉。
景宸收住慢跳了半拍的心,顺着凉川的目光看去,也愣住了。
眼前的宾利车仍旧好好停在当下,根本没有动过。
可车内那人,此时已合了双目,嘴角含笑,竟是已经去了。
只片刻功夫,那人的身体便如火分荧,点点荧光后,已消失不见。
结合刚刚脑海中男人先失爱妻,又失家园,再被拖离妻女的身边,进而爆出极强妖力震退众人被沐青及时控住的画面,景宸约略知道,他已了了心愿,随着他牵挂的妻女去了。
景宸心下忽然生出几分凄凉。
而此时,沐青正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凉川。
因为刚刚,凉川失手要了那妖的命……
发现失手,凉川什么也没说,谁也没看。
他松开拢住景宸的手臂,从景宸手中接过钥匙,大踏步走向宾利,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走。”
二人就开着沐青的车离开了。
车行远,一个身形圆润但灵活伟岸的人走了出来。
沐青瞟眼看到男人,微微诧异:“皮总,你在?”
为何没有感到半点的气息……
皮休看看远去的车:“我敛了气息。”
沐青点点头,不再多问。
皮休诧异:“他竟没看出来……这么说,他真的已经到了那个时候?”
沐青再次点点头。
皮休:“连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沐青叹口气:“他那种级别的妖,世间本就罕有,我寻遍典籍和罕有灵识,也找不到问题所在,大概,也是天定的劫数吧。”
皮休微顿:“他若过不去……”
沐青眼中的光芒暗了一暗:“不会的。”
皮休便收回目光瞧了瞧沐青,对方一如既往的精致侧脸,一如既往的从容淡定,但皮休知道,刚刚那句话是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如今,瞧他如此看重那孩子,既已有了想要保护的存在,应该就能熬过去了,你也不必过于忧心。倒是你……”
皮休顿了顿,沐青眼神少见回避,倒也从容,只是明显不想谈及的样子。
明明白白的意思皮休怎会看不出来,可他哪里会管:“这妖织象的本事可是了得,抓那妖时,你可是见了什么,不然脸色不会这么差?”
沐青轻轻摇了摇头,是看见了,不过,看见什么,他可不会对任何人说起,也只希望,那些看见的只是一场心瘴、一场水月,终究一场空才好。
因为他看见,某个飘雪的崖下,景宸凉川双双坠崖,生死不明……
很快,沐青眼中的光恢复如常:“皮总,那车……”
本就是为凉川订购的,他知道他喜欢。
皮休大手一挥:“沐青,区区一辆车,你自可做主,你现在是我的首席执行官,这种事,不用向我汇报。”
沐青:“可,我出自棠楼,你与凉川……”
皮休哈哈大笑,爽朗奔放:“该不会连你也以为,我对凉川和棠楼真的所图非良?”
沐青垂下眸子,没有吭声,事实上,这就是他离开棠楼来到皮休身边工作的原因之一,只是,他从未提过,皮休却是懂得。
沐青一下子觉得有些自惭形秽,那边皮休却仍是爽朗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我既用你,便全信你。沐青,你想做的,尽可去做,不必太过拘谨。我与凉川,相识已逾千年,道不同而已,又不是非要有个你死我活。”
沐青点点头,皮休便撤去先前发现凉川入象后的结界,先自去了。
刚刚,车上那妖是沐青觉察妖力波动异常后前去救下的,那,本是棠楼的常规工作之一,他虽然已离了棠楼,但察觉异常后还是忍不住出手。
救回那妖本相为古镜,可窥天地、照古今,为妖憨厚纯良,有制造幻象的本事。
今日连番打击之下,那妖已不想独活,沐青救他回来,却又打不通大黑和小吉的电话,只得先来此会先前就与皮休定下的约,不想在此处遇到凉川和景宸。
当沐青将钥匙交给景宸的时候,其实是想让景宸带着妖回棠楼,之后再想办法。
景宸也已明白沐青的意思。
只是,那妖见景宸的瞬间,便堪破景宸心中死结,他以此结象,就是想要激怒景宸眉间灵印所牵的另一妖。
就是……想要求死!
可,这么简单的心思,景宸看不明白情有可原,一方面他只是个常人,另一方面他毕竟身处局中。
沐青看得明白,皮休看得明白,为何堂堂棠楼之主,浑身妖气哪怕时常收敛也迫得寻常妖物不敢近身的凉川,却真真没看出来?
其实,凉川回首看到汽车根本没有动过的瞬间也已明白全部。
不是他没看出来,而是景宸脑海中突如其来的画面太过苦痛,他一瞬间关心太过,竟因种下的灵印相连,也瞬间入了幻象。
幻象中诸般情景过于真实,汽车呼啸而过时,凉川便出手,了结了作乱的妖。
此时,车上,凉川一声不吭。
坐在副驾驶位的景宸上车时瞟了一眼后座,那儿,只余了一身衣服,那妖,已散了身形,天地而来天地归去。
景宸便也一声不吭。
宾利驶入棠楼时,大黑和小吉不在。
凉川停好车,径直回了棠楼,独自上了二楼后再无声息。
景宸打开车门下车,将车上的衣物收拾出来,一时不知要怎么处理,便寻了一处埋了。
回到自己房间,看着大黑已经帮他带进来放在桌上的笔记本,景宸心里隐隐有些堵得慌。
可,他又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去同凉川说点什么。
刚才的事,若要论个开始,问题还是出在他身上。
明明沐青给他钥匙时,切入他脑海中的画面已经提醒他这妖有制造幻象的本事,他却不以为意,觉得近来相处的妖也没什么太过吓人的地方,却不想,一时疏忽,连带了凉川失手。
想得片刻,景宸起身,放好东西来到饭厅,就着现有食材,做了点简单的饭菜,用餐盘端着上了二楼。
踏过垂纱的廊道,被海棠花瓣抚过脸颊,景宸找了一间又一间的屋子,都没看到凉川的身影。
此时,只剩最后一处,便是那汤池所在。
景宸正要朝着汤池走去时,一间先前都落了锁的屋子却开了门。
朝里望去,满架的古物书籍,应该是一间书房。
屋中东西不少,但是无人。
正要收回目光时,景宸忽然被挂在书架一侧的一幅画吸引了目光。
那是一副饮宴图,画面浓墨重彩,除了中间两个主要人物和悬在高处的烛火,其他地方不是漆黑浓重就是模糊不清。
画中,空旷高阔的大厅里,两侧排了齐整的几案,几案后坐了些看不清楚脸面的人,正各自执了酒杯畅饮。
上首最中间首位却是无人,因那人正执了剑站在画面正中,剑尖下垂,挑起伏地跪坐一人的下巴。
执剑者身形高挑,清瘦,一袭红袍,眉眼俱都狭长,含了万种风情,却都是高高在上的,近不得亲不得,只留些玩味的气息与人相知,典型长期上位者的姿态。
而跪坐那人白袍覆身,是个伶人装扮,虽看不清样貌,但周身沉迷于眼前剑挑之人的气息已透纸而出。
景宸呼吸滞了一滞,说不出为什么,那画中场景给他的感觉很奇妙,总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并不舒服。
屋内没有凉川,景宸看画也很压抑,于是朝着最后一处找去。
推开汤池封闭的门,再掀开垂蔓,凉川果然就在里面。
而且,已红了脸。
并不是热水浸泡所至,而是……
景宸嗅了嗅,氤氲水汽中,缕缕酒香,醇厚异常。
原来,刚刚开了书房,是为了去取一壶酒。
景宸心下蓦然一松:还好,只要不是为了那幅画,就都还好。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这种想法从何而来。
凉川回头,瞧了景宸一眼。
眼神是陌生的。
又转过头去,自顾自从池中抓起漂浮的酒壶,朝嘴里灌上一口。
抓着酒壶的手,异常苍白,骨节竟有些白到透光发亮……
这么热的水,难道还冷?
“老板……”景宸放下托盘,四处瞧了瞧,刚刚凉川喝酒时,酒壶已是高高扬起,可知壶里的酒已经见了底,“一壶可还够?”
不够的话,我再去给你找。
闻言,凉川微怔,缓缓侧过头脸,像是这才发现景宸的存在一般。
随即便微红了眼角,忽然带着醉意、擒着酒壶涉水而来。
他身上的衣服早已剥去,先前水汽氤氲瞧不清,此时涉水而来,景宸却瞧得分明,霎时颇觉不妥地低下了头。
也不知凉川喝的是什么酒,他身上的酒香很重,酒味却是极淡,好闻得很。
一步步走来,凉川气息愈重,只迫得景宸也起了醺意,下意识想逃。
凉川自然不允,手一抬,景宸一退再退退无可退又伸手朝后想要拉开的门就拉不开了。
壶落,溅起高高水花。
手指一勾,一件轻薄袍子自动披在凉川身上。
然后,景宸便眼睁睁看着雾气中凉川束上袍子,来到近前,将他堵在门上。
景宸的身子缩得不能再缩,尽量避免身体任何一处与凉川身子直接接触时,就听弥漫雾气中,身前之人散着好闻的海棠香酒气,缓缓吐出暧昧而含情的一句:
“你问我酒可够,可是想灌醉我……做点什么?”
小剧场:
景宸:喝过海棠花酿的酒吗?我喝过!上头,特别上头!
凉川:为夫还有别的口味,来,给你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