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在昨夜秋思客栈的诗酒会上,江元勤听到了那首《桃花庵歌》,便一直精神恍惚,躺在床上也彻夜难眠。
他反反复复思量了许久。
这世间确实存在着所谓的天纵奇才,他们或许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茅塞顿开,完成自己以往无法企及的壮举。
然而,这一切的成就都必须建立在坚实的基础之上。
倘若一个人从小到大对一门高深的学问都一窍不通,那么即便他真是天神下凡,也绝无可能在短短数月之间,便在其中取得如此惊天动地的成果。
要知道,江云帆此人,可是直到十二岁都念不完一篇完整文章的废物。
就算他真的开窍了,侥幸写出了一首平仄分明、意境深远的好诗,哪怕这首诗的水平,足以与国经院那些修学十余载的资深学士相媲美,那他江元勤也姑且认了。
可为什么,他一出手便能如此石破天惊?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他当真把自己视作仙人,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了吗?
江元勤当然不信。
他所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便是这首诗的背后另有天大的隐情,或许与江云帆本人并无多少干系。
所以他连夜起身,快马加鞭赶回凌州,从家中翻找出了一些他所认为的“证据”。
今日再访秋思客栈,江元勤正是带着这些证据前来,目的就是要找到江云帆,将他那可笑的谎言彻底撕碎!
而他的运气似乎不错,在刚踏入客栈大门的那一刻,便远远望见了江云帆那个忙碌的身影。
作为兄长,他依旧维持着表面上足够的礼节,率先主动打了声招呼。
“三弟啊,这么久没见,你看着可憔悴了不少。”
他语带讥讽地继续说道:“你说你,在此地辛勤务工,也不派人通知一声,我这当哥的怎么也得来看看你啊!”
这番话,可谓是将阴阳怪气发挥到了极致。
江云帆闻言却并不恼怒,只是从容地放下手中的活计,面上回以一抹同样意味深长的微笑:“二哥怕不是把我当成镜子了?”
“要说憔悴,我这点辛劳又哪比得过你啊。”
“你看看,这黑眼圈足有三层之厚,面色苍黄如土,精神萎靡不振,若非是昨夜失眠所致,那恐怕……就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啊!”
“你……”
江元勤的牙关瞬间咬紧,脸色当即变得阴沉无比。
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怒火,缓缓开口道:“三弟,实在遗憾,我也是前几日才回到凌州,听闻你早已离家。”
他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唉,三月前那件事……你虽然确有过错,但好歹身上流着江家的血,阿公做得确实有些过了,若我当时在场,定会全力相劝,让你能留在江家!”
这马后炮想怎么说都可以,况且江云帆心中清楚得很,对方巴不得自己从江家彻底消失呢。
不过他倒也没有当面反驳江元勤,只抱着拳,摆出一副满脸感动的模样:“多谢二哥关心,但这份好意我还是心领了。”
“诚如二哥所言,既然你的求情如此有用,那可千万要留着,待下次自己要被逐出家门的时候再用,切不可在我这等无关紧要的人身上浪费了!”
江元勤的目光陡然一寒。
哼,这江云帆果然是变了,翅膀当真变硬了,若是换作以往,他岂敢在自己面前这般伶牙俐齿地说话?
他倒真想知道,究竟是什么给了这小子如此放肆的勇气。
“还是先好好干你的杂活吧,给我来一壶特色热茶。”
江元勤不耐地随手一挥,也懒得再多言,径直找了处空桌坐了下来。
从现在开始,他便要给江云帆一个下马威,让他先认清楚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小二,再来一份早膳,记得要均衡搭配,粥莫要太烫,更不能太稀,小菜少放些盐,餐具都务必清洗三次。”
江元勤就这般对着江云帆吆五喝六,语气中满是理所当然,丝毫不给任何回应的机会。
早在许久以前,他对江云帆说话的态度便一向如此,而那个时候的江云帆,从来不会拒绝甚至抱怨半句,可谓言听计从。
然而这一次,江云帆却只是报以一个淡淡的微笑。
“抱歉啊二哥,咱家的早点已经售罄,茶叶也断供十天。“
说到此处,江云帆抬头望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只见烈日已然升腾,正当空而悬。
他慢悠悠地说道:“此刻早已过了晌午,你若是实在腹空……倒不如出门直行,去城里看看那些店家还有没有残羹剩饭,或者去那湖边捉两条鱼来,临时充饥果腹。”
“你……你是把我当乞丐了,还是当野人?”
江云帆笑了:“实不相瞒,二哥有点不太认清自己了。你当下的状态实在糟糕,恐怕……还不如乞丐野人。”
“……”
听到这话,江元勤顿时浑身一紧,双拳在桌下狠狠地攥握起来。
“好,很好……”
他阴沉着脸,朝着江云帆点了几下头,随即迈步往不远处的一张空桌走去。
与此同时,他嘴里还愤愤地提醒道:“江云帆,别怪二哥没提醒你,有时候充大头没关系,但一定要在自己的可控范围之内,倘若事情超出了控制,就只会反受其噬!你给我好好等着吧……”
江元勤此刻已经将一切都准备就绪。
他很清楚,自从昨夜诗酒会上那首惊世之作问世之后,今天乃至往后数日,这家小小的临湖客栈都注定会被踏破门槛。
而现在,他只需要耐心等待一个绝佳的时机,等待这客栈之中聚集更多有分量的文人学士。
到了那个时候,他就要让昨晚出尽了风头的江云帆,在众人面前原形毕露!
……
镜源县城,中门大道。
华茂客栈的楼下,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作为整个县城之中最为华贵奢侈的一家客栈,此处消费甚高,所接待的客人,大多是自外地而来的达官显贵。
而吕氏一家作为久居京城的大家族,下榻此地自然是毫不吝啬。
此刻,二楼一间雅致的居室之内,一名衣着华美的女子正于镜前梳妆,其体态匀称,风姿绰约。
她的姿容虽算不得绝世美艳,却也远胜平庸之姿。
在她的身后,静静站着一个男人,他一身白衣,举止儒雅,正慢条斯理地为她盘起秀发,别上发钗。
女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柔光,温声道:“子钧,昨夜观完灯会,你说又有了奇思妙想,待今日拜见过公婆之后,写与我看可好?”
“好。”
男人也微微笑道:“幸有兰萱为我知己,方能令我一展才华,今生今世,我陈子钧所写的每一首词,都将是为你而作……”
“咚咚咚!”
陈子钧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急促的敲门声粗暴地打断了。
他只得强行将后半句甜言蜜语咽回肚中,神色也因此变得十分不悦。
精心准备了一番情话,又择了这样一个最佳的时机,好不容易将情绪烘托到位,却在倾诉到一半时被人打断,这种感觉实在令人心烦意乱。
“哼,这镜源县当真是粗鄙之乡,就连这客栈小厮的礼节,都远不及京城半分。”
陈子钧阴沉着脸,本想开口发作,可在听到门外传来的声音时,嘴角却狠狠一抽,脸上当即露出了尴尬之色。
“阿姐!”
“阿姐快开门,有天大的事……”
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吕兰萱连忙回头望着陈子钧:“快开门,是文睿和向明。”
“好。”
陈子钧立刻应声,脚下甚至带起一阵小跑,匆忙奔向门口。
他自然也听清了门外是何人,心中不禁懊悔,早知如此,方才就不该在兰萱耳边念叨那番肉麻的情话。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如今的吕家,尽管明面上除了家主东云伯外,便属自己的妻子吕兰萱权柄最重。
可说到底,吕兰萱终究是女儿身,而他自己更是个外姓人,吕氏一族的偌大家业,迟早要交到门外那两个弟弟手中。
因此,每当面对吕文睿和吕向明时,他总归是要将姿态放得更低一些。
“吱呀!”
随着木门开启,吕文睿与吕向明二人如同一阵旋风般冲了进来,气息急促,连一口匀称的气都来不及喘。
眼看着两人从自己身旁径直越过,陈子钧的脸色霎时变得无比难看。
永远都是这样,永远都是这样!
吕家的这两位公子,从始至终都未曾将他真正视作家人,哪怕他就活生生地立在眼前,他们也总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无视。
陈子钧深知,他们是从骨子里就瞧不起自己。
他们嫌弃他不过是个出身贫寒的穷书生,是个来自偏远江南之地的蛮夷之人,可命运的轮盘又岂是他自己能够抉择的。
他的爹娘皆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无用农人,难道他就心甘情愿地降生在那样一个卑微的家庭里吗?
仅仅因为这一点便要将他全盘否定,他们凭什么?
陈子钧心中燃着不服的烈焰,他暗自立誓,有朝一日,定要让所有看不起他的人都追悔莫及!
“阿……阿姐,出大事了!”
吕文睿和吕向明一路小跑至吕兰萱跟前,这才终于停下脚步,得以稍作喘息。
此时的吕兰萱也已然梳妆完毕。
她缓缓从妆凳上起身,转过身来,望着自己两位神色慌张的弟弟,眼角含笑地问道:“说说看,究竟是何等大事呀?”
伫立在门口处的陈子钧,默默地将头转向了一旁。
每当他看见吕兰萱用那满是宠溺的眼神与这两个弟弟说话时,他的心口便好似被一块沉重的巨石死死压住,阻塞,哽咽,几乎无法呼吸……
“阿姐,我们今日遇到了一位真正的高人!”
“高人?”
“正是,”吕文睿的脸上写满了前所未有的严肃与认真,“今晨我与三弟去了趟镜湖边,本是打算在红雀亭中静心赏景,顺便感悟一番当年入云居士遗留于此的文迹。”
“可万万没曾想到,竟巧遇一位先生正在送别友人,那先生借我二人的弦琴,为友人奏曲颂乐一首。”
“也正是在那一刻,我们有幸聆听到了那首精彩绝伦、堪称天籁的绝美词乐,一时之间,只觉得灵台清明,茅塞顿开!”
“竟有这般厉害?”
吕兰萱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真正的惊讶,她深知自己这两个弟弟虽然学问不算高深,但眼界却向来不低,能得到他们如此盛赞之人,恐怕当真有不凡之处。
“远比阿姐想象的更厉害!”吕向明在一旁郑重地补充道,“阿姐,我与二哥一路追随那位先生,诚心想要拜他为师,奈何他却提了一个要求。”
“他言明,要见到阿姐你本人,方可商量收徒之事。”
“要见我?”
这一点倒是完全出乎了吕兰萱的意料,她不过是他们的姐姐,拜师收徒这等大事,又何须与她一个妇道人家商议?
但无论如何,父亲大人临行前的交代言犹在耳。
无论是观赏灯会,还是随夫君探亲,这些都不过是次要的消遣,此行真正必须优先完成的头等大事,便是为两位弟弟寻觅一位真正的良师。
“好,那你二人便在前头领路,咱们这就出发去见见这位先生。”
“多谢阿姐成全!”
吕文睿与吕向明顿时面露狂喜,兴高采烈地转身走出了房门。
吕兰萱行至门口时,则自然地拉了拉陈子钧的手臂,柔声说道:“走吧,子钧。”
“可是兰萱,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今日午前要随我一同回老家……”
陈子钧的整张脸上都写满了挥之不去的不甘与失落。
为什么每一次轮到他的事情,都只能被排在最后才予以考虑,难道在他的妻子眼中,他就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价值吗?
他如此迫切地想要返回老家,倒也并非全是为了让爹娘过上多么富足的好日子,他不过是想让那些曾经对他指手画脚、冷眼相待的街坊邻居们好好看一看,如今的他陈子钧,究竟攀上了何等的高枝,过上了多么辉煌的生活!
可就是这么一点小小的愿望,兰萱都不愿优先为他满足。
“子钧,你先不要着急。”
吕兰萱轻抚着他的衣袖,用安慰的语气说道:“你知道吗,我从未见过文睿和向明像今日这般激动,这足以说明,他们口中的那位高人,是真正地让他们心悦诚服。”
“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我不能错过。”
“待拜师的事情处理妥当,若是下午还有时间,我再陪你一同回家,好不好?”
“唉……走吧。”
陈子钧重重地叹出一口气,最终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点头同意。
他倒是很想说一个“不”字,可他又真的有胆量说出口吗?
他现在只想亲眼见识一下,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敢耽误他荣归故里的宝贵时间!
呵,什么高人。
那只不过是吕家这两个蠢货目光短浅,从未见过真正世面的无知之言罢了。
若要论及词赋文章、音律乐理,他陈子钧样样精通,本就是一个摆在眼前的现成良师。
可偏偏,吕家这两兄弟不屑于跟他学习,而那位高高在上的岳父大人,也从未想过要让他来教导自己的儿子。
真是一帮被污浊蒙蔽了双眼的俗物!
……
秋思客栈之外,宽阔的大道旁。
一辆悬挂着开阳侯府徽记的双马车轿,与一驾寻常的商用马车,一前一后缓缓行来。
两驾马车在路边平稳停下,早早等候于此的客栈杂工小李连忙一路小跑上前,点头哈腰地恭迎着齐之瑶下车:“齐小姐,您当心脚下。”
齐之瑶面无表情地从车上走下,随手摘下头顶那顶遮阳的宽檐帽,漫不经心地丢给了身旁那位身材魁梧的车夫。
“下来吧翩翩,到地方了。”
后方那驾商用马车的门帘被轻轻掀开,一张充满了异域风情的绝美脸庞从中探了出来。
翩翩先是迈出秀足,随后才小心翼翼地踏上了坚实的地面。
此时,齐之瑶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衣着打扮上,不禁好奇地问道:“今日穿得如此朴素,可是有信心将那位江公子领回去了?”
诚然,今日的翩翩,没有再穿昨夜那身如烈火般绚烂的红裙,反倒是换上了一件装饰简单、形制平常的淡粉色襦袍,整个人明显少了几分惊心动魄的美艳。
“没有信心。”
听闻齐之瑶的问话,她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目光幽深而遥远,“……我比不过那个人的。”
其实,翩翩早就已经认清了残酷的现实。
她并非不想再穿那身红裙。
只是她似乎……已经不太喜欢红色了。
自昨夜之后,哪怕只是视野里掠过一丝一毫的红色,都会让她无法抑制地回想起湖畔边那个一袭红袍、风华绝代的身影……那道身影,如今也成了她心底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
“既然没有信心,那又为何还要前来?”
为何还要前来?
“我只是……想来问他一个问题。”
是的,她只想问他一个问题,只有在得到那个答案之后,翩翩才能做出最后的决定,那场压在她心头的血海深仇,究竟应当如何去报……
齐之瑶自然不清楚她心中所想的千回百转,也并不关心那所谓的究竟是何问题。
因此,她的注意力,很快便被远处路口缓缓行来的几道身影所吸引。
对方一行共计四人,两男两女,其中那两名女子,正是昨夜才在诗酒会上见过的许灵嫣及其贴身丫鬟。
而另外两名男子,也都个个身着锦衣华服,气度不凡。
这显然不是什么巧合,只能说明今日的秋思客栈,已然成了各方大人物云集之地。
说不定稍后,那位归雁先生与庆王府的人也会到来,届时此地恐怕将会上演一场空前绝后的热闹景象。
而所有不约而同到此的人,其目的,似乎都惊人的一致。
他们都是为了客栈之中那个身份平凡,在此处打杂谋生的小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