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别来无恙啊,三弟
齐开2025-10-10 14:295,621

空气陷入良久的寂静。

先前棋子落在棋盘上“哒哒哒”的清脆声响戛然而止,偌大的客堂之内,唯有湖上清风悄然掠过,撩动着窗边的幕帘轻轻摇晃。

致使那帘上串着的五彩琉璃珠,发出一阵细碎的空灵声。

沈远修指尖颤抖,默默将那枚实在寻不找落点的棋子收回。

接着,抬起布满风霜的眼眸,声音干涩而沉重:“十年前……王妃因病而逝,阖城哀痛,家家户户为之高挂白绫三日。这是整个江南,乃至整个大乾王朝,都公认的事实。此事已过去太久……老朽以为,郡主早该放下了。”

秦七汐没有回答。

放下?她要如何才能放下?

她永生永世也忘不了母妃离世那一日,那满目的猩红,那浸透了帷幔与地毯、几乎要将整座寝殿淹没的淋漓鲜血……

这些年来,她对母妃的死只字未提,甚至在人前连过度的伤痛都未曾表露。所有人都以为她早已淡忘,早已放下,可他们又怎会知晓,放下的代价,是要将那个真正的自己,一并彻底抛弃。

今日之所以询问老师,是因为在昨天夜里的某时某刻,也许是湖上明月高悬,千里婵娟的一瞬间,又或是湖岸石板路杨柳挽挽,前所未有的甜味在口中融化的一刹那……

总之,她好像在不经意间,把那个遗失已久的自己,又捡了回来。

“若老师知晓真相,还望待您想通之时,能够告知学生。”

秦七汐自桌案前缓缓起身,朝着沈远修端正地躬身行了一礼。礼毕,她再未多言,径直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出了客堂。

沈远修凝望着她的背影,喉头滚动,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知道郡主的性子,有太多太多的事她不会过问,不会过问的事表示不在乎,可一旦问出了第一句,那么在真相大白之前,绝不会停下来……

……

吕向明与吕文睿二人还真就穷追不舍。

即便江云帆走路时开启了跑步模式,却依旧没能在抵达客栈前将他们甩掉。

不得不说,日复一日的锻炼确实让江云帆的体能大有增长。

约莫两里路程,他跑完后依旧面色如常,呼吸平稳。可身后那两个甩不掉的尾巴,却已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煞白。

江云帆心里甚至有些后悔,早知如此,送季云苍去码头时就该骑上自己的电动车,这两小子能追上才怪。

此刻,正值辰时之末。

秋思客栈的大堂之内,尚有不少起得稍晚的客人们,正三三两两地围坐在桌前,享用着迟来的早膳。

江云帆一脚踏入大门,目光便精准地落在了正在柜台前整理长发的白瑶身上。

这位风情万种的美女御姐,今日换上了一套款式别致的紫色襦裙,领口开得比往日稍低了些。当她将一双雪白皓腕举过头顶,用发绳牢牢束住如瀑长发时,胸前那惊心动魄的巍峨便随之狠狠一挺……

颤,很颤!

江云帆目不斜视,直直地走过去,帮她递上伸手够不着的发绳。

白瑶见他来了,美眸中水波流转,当即漾开一抹媚眼如丝的笑意:“小帆真好。”

“好,山好水好,都不如瑶姐最好。”江云帆顺口接道。

白瑶被逗得咯咯直笑,却在回头时,注意到从客栈外匆忙跑进来的两人。

吕向明与吕文睿冲进客栈,几乎是同时各自找了根柱子靠住,旋即弯下腰,双手死死撑住膝盖,一张脸憋得通红:“先生脚力实在了得,哎哟……跑死我了。”

“都说了,我不收徒。”

江云帆实在懒得与他们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只是伸手指了指远处靠墙的一张空桌,随口道:“你们要是跑累了,不如找个地方坐下歇歇。点一壶热茶,再上些小吃点心,也好补补体力。”

两人闻言,几乎是同时眼睛一瞪。

随即,兄弟俩飞快地对视一眼,竟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同样的信息:“先生这是在关心我们?”

“那还不快照做!”

于是乎,两位小公子立刻像是得了圣旨一般,屁颠屁颠地跑到江云帆指定的那张客桌旁坐下,然后豪气干云地要了十来样餐点,直乐得一旁算账的白瑶眉开眼笑。

真好,又是财源广进的一天。

直到这时,江云帆才分神打量了他们几眼。这两个看似不过十五六岁的小青年,模样有几分神似,生得唇红齿白,相当白净。

更重要的是,他们身上穿的衣裳,皆是用极为名贵的布料裁制而成,一看便知是来自富贵人家的兄弟俩。

尤其是两人腰间悬挂的玉佩,质地温润,品相完美,其雕刻的纹路风格更像是京城的产物。

看来,又是两位大老远从京城跑来江南看灯会的公子哥。

江云帆并未深究二人的身份,他只是照着惯例,先去后堂换上自己那身朴素的杂工服,又叮嘱了正在卖力洗菜的江滢两句,让她莫要伤了手,便开始做起了端茶送水的日常活计。

待吕向明与吕文睿点的早点悉数备好,江云帆便亲自为二人端了过去。

可谁知吕向明一见他这身打扮,当即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先生!您……您为何会在这间小小的临湖客栈里,做此等杂役之事?这,这实在是有失您的身份啊!”

他大为不解。

在他看来,以先生那般经天纬地之才,无论走到何处,哪怕是帝京的各大公侯世家,都理应被奉为座上宾。只要先生愿意,只需一句话,便会有无穷无尽的财富与权势向他涌来。

这样一位神仙般的人物,哪里需要亲自来干这些又累又脏的粗活?

“你懂个屁!”

吕文睿在桌下狠狠踢了他一脚,压低声音训斥道:“真正的高人雅士,向来是甘于平凡,热衷于在红尘俗世中体验生活,你别拿自己那套俗不可耐的想法,来揣度先生的志趣!”

“啊……啊对!是小生浅薄,口不择言了,还望先生莫要怪罪。”吕向明恍然大悟,连忙站起身,主动从江云帆手里接过沉甸甸的菜盘。

吕文睿见状也不甘落后,赶紧将盘中的早点一一端到桌上摆好,全程不让江云帆再动一下手指。

至于江云帆,他自然不至于因为一句话就去怪罪别人。倒不如说,他一向不太在意旁人如何评价自己。

然而,就在他拿回空盘,准备转身离开时,却被吕向明给出声叫住。

“先生且慢!”

江云帆停下脚步,便听对方用一种极为认真的语气开口道:“先生若是喜欢这家客栈闲适安逸的生活,不如就让晚生将其买下,直接赠予先生。如此一来,先生岂不更加自由逍遥?”

吕向明是懂得如何讨好人的。

对于一个不慕钱财、不求荣华的人来说,要想得到对方的青眼,就必须精准地抓住其喜好。在他看来,先生在此屈尊做个端茶送水的杂工,很可能是因为这里是家临湖客栈,一年四季皆可饱览镜湖的绚烂景致。

既然如此,那便让他直接拥有这家客栈,岂不比当个任人差遣的杂工更好?

然而,江云帆只是沉默不语,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看傻子似的无奈。

有钱的公子哥,确实有资格任性,可惜就是脑子不太好使。不过这也不怪他,毕竟以古代封建社会之人的认知,又如何能真正摸透他这个穿越者的清奇思路呢?

而听到这话的人,不止江云帆一个,还有柜台后的白瑶。

方才她还在桌前拨弄着算盘,正准备美滋滋地收钱呢,怎么一转眼就听到有人要买她的客栈?

这位熟媚动人的御姐循声回头,原本含笑的俏脸上,已然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寒霜。

“先生,实不相瞒,我兄弟二人皆从京城而来,家父,乃是当今陛下亲封之东云伯,吕青云。”

这一次,吕文睿没有再反驳兄长,而是顺着他的话,朝着江云帆郑重地一抱拳,朗声说道:“此番我兄弟二人来到镜源,目的有三。”

“其一,是为了一观那闻名天下的万灯节盛景。”

“其二,是随我们的姐夫还家,拜访其亲族长辈。”

“至于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便是奉父上大人之命,为我们兄弟二人寻一位良师,以精进琴技与学业。今日在湖畔幸得一闻先生高歌,方知何为天籁,先生才华惊世,在我二人看来,便是那些久居国经院、名满天下的大儒,亦远不及先生风采之万一。”

“故而,我兄弟二人恳请先生能收我二人为徒,哪怕只是偶尔浅浅指点一二,我等也必将感激不尽,涌泉相报!”

吕文睿满脸诚恳,一番话说得是义正辞严,掷地有声。

出发前父亲就曾叮嘱过,真正的世外高人,脾气大多颇为古怪,应对俗世官场的那一套,在他们身上根本行不通。

要想得到高人的认可,就必须能够打动对方。

而真诚,便是最好的技巧。

在吕文睿看来,他方才的一番话,已然是掏心掏肺,诚意十足了。

他将自己的显赫家世,此行的三重目的,乃至拜师的恳切缘由与报答的决心,都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

这般坦诚之下,即便先生依旧固执地不肯应允,至少也能在这位高人心中,留下一个磊落坦荡的印象。

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一番话音落下,周遭的空气竟仿佛在瞬间凝结成冰。

方才还算融洽的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如坠三九寒冬般的彻骨冷寂。

江云帆那张向来淡然的脸上此刻不见丝毫波澜,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正用一种近乎审视的、冰冷而严肃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吕文睿的身上。

他当然听清了对方所说的每一个字。

可那所谓的真诚与否已不再重要,此刻,在他的脑海深处,正有一道惊雷反复炸响,不断回荡着那三个字——

东云伯!

他记得瑶姐以前说过。

“我理解他,谁还不愿往高处走呢?我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就算变卖所有的家产,也只能帮他凑够那点进京所需的盘缠。”

“可那个女人不一样,她是东云伯的女儿,哪怕只是一句话,便能搞定我努力一辈子也做不成的事。”

“他说我水性杨花?罢了,那便水性杨花吧,总比傻一辈子好。”

……

没错,当初那个为了荣华富贵而狠心抛弃了瑶姐的负心之人,最终攀上的高枝,被京城的一户显赫世家给看上了。

而这个权势滔天的家族,便是东云伯府!

这便意味着,吕文睿与吕向明口中那位尊贵的姐夫,恰恰就是瑶姐的前夫,那个始乱终弃的渣男。

所以,那人渣这是回镜源了?

“先生?”

在令人窒息的良久沉默之后,一直维持着抱拳姿势的吕文睿,终是有些支撑不住这沉重的压力。

他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开口问道:“可是小生方才言语间,有何处冒犯了先生?还望先生明示,我等一定即刻改正!”

江云帆终于从翻涌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缓缓摆了摆手,眼中的寒意已然收敛。

“涌泉相报云云,倒是不必了,我先前说过不会收徒,但为你们指点一二琴技学问的门道,也并非全无可能。”

“太好了!”

此话一出,吕文睿与吕向明兄弟二人顿时激动得无以复加,脸上满是喜出望外的神色,齐声道:“多谢先生!”

他们正欲深深躬身,行那大礼参拜,却被江云帆抬手轻轻阻止。

“莫急,我还有一个条件。”

“先生但说无妨。”

江云帆不着痕迹地回望了一眼,确认白瑶的身影已不在柜台附近,这才将声音压得更低,缓缓说道。

“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带我去见一见你们的姐姐,还有姐夫。”

吕文睿闻言先是一怔,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但转瞬之间,他便自以为是地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原来先生并非真正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先前之所以屡屡拒绝,恐怕只是觉得他们兄弟二人分量不够,尚且做不了主罢了。

如此说来,先生心中定然是有所求的,而这些诉求,需要当面与他那位身份尊贵的姐姐去谈。

倘若真是如此,那事情反而简单了许多。

如果是这样,那事情就简单许多了,起码知道面前这位世外高人,是能够被财富所收买的。

吕文睿连忙点头:“没问题,待我二人回驿站通知姐姐一声,便再来请先生。”

他给吕向明使了个眼色,两人连早饭都不吃了,匆匆一通奔跑,离开了客栈。

待那对兄弟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江云帆趁着白瑶忙里偷闲的片刻空档,主动走到了她的身边。

“瑶姐,有件事,我想同你说一声……”

“我知道。”

白瑶却并未让他把话说完,只是轻声开口,一语道破了他想说的话:“那个人,回来了,对吗?”

此刻的她,正背靠着墙壁的拐角处歇息,因着天气炎热,又在堂前忙碌了许久,光洁的额间已然渗出了细密的香汗。

几缕被汗水浸湿的发丝,柔顺地紧贴在她温润的肌肤上。

为她那张本就妩媚动人的脸庞,平添了几分令人心疼的憔悴之美。

她忽然抬起了头,目光越过江云帆,穿过客栈那扇朝北的窗棂,投向了遥远得仿佛没有尽头的远方。

“一年前,我还住在城南的那条小巷里。”

“那是我和爹娘一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我熟悉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熟悉每一张邻里的面孔和每一条蜿蜒的小路……”

“可就是在那一日,一封封指控我不守妇道、言辞恶毒的休书,被张贴得满城风雨,布满了整条巷子,更有许多身着衙役服饰的官差,在门外敲锣打鼓,将所有街坊邻居都召集起来,当众宣读我的桩桩罪行。”

“我从未想过,平日里总是对我笑脸相迎、和蔼可亲的王家婶子,竟会有一天,领着她的小孙儿,远远地对我投来鄙夷的目光,指指点点。”

“即便后来我搬到了城郊的老宅,可每每入城,都还是能听到那些碎语闲言,他们都说……都说是我的不知检点,触怒了上天,这才克死了在战场上为国捐躯的阿爹……”

说到此处,白瑶那柔弱的香肩几不可察地剧烈颤抖了一下。

她回过头,眼中闪着莹莹水光,脸上并无泪痕,嘴角甚至还带着些许微笑,“小帆,你说我是不是真的不吉利啊?”

是不是真的不吉利啊?

这一刻,在江云帆的眼中,瑶姐的美,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凄凉。

“说什么呢。”

江少爷顺势一屁股坐在白瑶对面,迎着漂亮御姐那颓废伤感的目光,一本正经道,“瑶姐你听没听过一句话?出门踩到屎,是一件很晦气的事情,因为会染上霉运。而你遇到了一个像屎一样恶臭的男人,能吉利得了吗?”

白瑶秀眉轻轻一蹙,倒是没想到江云帆会这样形容人。

“至于什么触怒上天之类的鬼话,更是纯属无稽之谈,你看看朝堂上那些达官显贵,若不是把坏事做绝,又怎能稳坐高位?他们怎么就没有一个被天雷劈死!”

“我们换个角度去想,或许正是白叔叔在沙场上的壮烈牺牲,才换来了更多人的安然得生呢?”

“况且,瑶姐你的不吉利早就已经过去了,就像现在这样,你过得幸福吗?”

“幸福!”

白瑶几乎是脱口而出,没有半分的犹豫。

是啊,因为有你在身边,又怎么会不幸福呢?

或许,当真是阿爹在天有灵,用他的牺牲,为自己换来了这场最幸运的相遇吧。

“所以啊瑶姐,咱们就该把那些烂人烂事都抛在脑后,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中午我给你整个新菜式,保管让客人们吃得流连忘返!”

“好,都听你的~”

白瑶的眼眶中依旧噙着未干的水光,但那晶莹的泪珠里,此刻清晰地倒映着江云帆的身影,盈盈流转间,好似在拉丝。

江云帆连忙正了正心神,驱除一切杂念。

他随即站起身来,开始在堂间巡视,寻找需要收拾的客桌,而心中,也已然坚定了一个念头——他可以劝瑶姐放下,但他自己,却从未打算就此放下。

有些人,有些账,是时候该去见一见,算一算了。

当然,该见的可不止辜负白瑶的那个人渣。

就在这时,客栈大门外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一位身着淡白华服的年轻男子,正昂首挺胸,迈步而入。

江云帆下意识地抬头望去,恰好与来人四目相对。

刹那之间,周遭陷入静止。

熟悉的脸,熟悉的笑容,目光里熟悉的轻蔑,那是在原主记忆之中,狠狠刻下痕迹的人。

“别来无恙啊,三弟……”

继续阅读:第121章 让江云帆原形毕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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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小诗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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