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珪看了这封信之后,久久没有说话。他并非看不出这信中的羞辱之意,但此时此刻,他又能说什么呢?况且李徽这封信虽然阴阳怪气,但其实所说的内容却实实在在。正话反说也罢,阴阳怪气也罢,他说的三条路正是自己在权衡考虑的事情。
眼下不是恼羞成怒的时候,而是要冷静下来思索下一步的时候。已然局面不堪,再走错一步,恐便身死国灭了。
拓跋珪叫来长孙嵩拓跋顺等一干臣属前来进行商议。在将李徽的这封信让众人过目之后,所有人都沉默了。陛下看了这样的信却还能平心静气,真是让人意外。不过众人也都明白,到了这种时候,恐怕也只能接受对方的羞辱了。
“诸位,信你们都看了。这其实便是李他们发来的最后通牒。事到如今,朕也不得不考虑如何应处。想我这大魏立国这十余年来,所历风雨艰难不少,但今日之况,实乃最大危机时刻。朕和诸位真该好好的商议商议了。诸位各抒己见,今日无论怎样的言语,朕都不会怪罪。”拓跋珪沉声说道。
一片沉默之中,拓跋顺上前抚胸开口道:“陛下,臣以为我等当振作起来,不可因一时之败而丧失信心。我大魏得天之佑,陛下英明神武,可同古往今来之圣君争辉。眼下之艰难,必能从容应对。在臣看来,我大魏实力尚存。昨日虽败,实力虽损,但我们如今城中步骑尚有八万,粮草充裕物资充沛。中山城池坚固,易守难攻。东府军想要攻下中山,怕是堪比登天。那李徽若真有攻城手段,他又怎肯写下这封信来暗示我们退兵?这正是他面对坚城没有信心攻克的表现。陛下若相信臣的话,臣愿领数万兵马守城,与之死战。陛下可暂避平城,调集幽州等地兵马,集结全部兵力前来。届时东府军攻城损耗,精疲力竭之时,我们可一举反击,转败为胜。臣有信心,守城三月,当可无虞。”
拓跋顺一番话说出,部分将领官员纷纷点头,胸膛也挺了起来。毗陵王还是骁勇强硬,毕竟久经沙场,在一片哀声之中,他还是强硬的主战派。
拓跋珪沉吟不语。拓跋顺的话在他心中起了些波澜,但现实情况摆在这里,拓跋顺不得不周全考虑。
“陛下,老臣有话要说。”长孙嵩上前行礼道。
拓跋珪看向他,长孙嵩是自己祖父时期的老臣,行事周密有度,老成持重。拓跋珪内心里颇为倚重他,他也很想听听他的想法。
“司徒公请说。”拓跋珪道。
长孙嵩道谢之后,缓缓道:“毗陵王适才所言,不可谓没有道理。我大魏领军之人,当有死战之决心。否则,岂能彰显我大魏之武力,震慑天下之敌。有毗陵王这样的领军之帅,乃是我大魏横扫北地,南灭燕国的保证。也是我大魏铁骑纵横天下的原因。”
拓跋珪皱了皱眉头。
便听长孙嵩继续说道:“不过……眼下的局势,已非好勇斗狠之局。东府军之强大,已经毋庸讳言。老臣绝非长他人威风之举,但以作战之力兵力配备,武器盔甲而论,我大魏兵马实不如也。老臣知道这样的话诸位不爱听,但当此之时,老臣必须说出真实之言,以免迷惑圣听,做出不利于我大魏存亡的决断来。为臣之人,若不能说真话,那便是臣子的不忠。”
拓跋珪吁了口气,沉声道:“说下去。”
长孙嵩道:“陛下。眼下情形,当谨慎处置。李徽信上虽极尽嘲讽之言,但起码有一点他说的是对的,那便是我大魏若不谨慎处置眼前情形,恐有国灭之危。这些年来,我大魏纵横八方,迅速崛起。期间攻灭北地各部,又南下攻取关东之地。数年之间,国土人口增长数倍,实力暴增。这当然是好事,但过于顺利,也留下隐患。我举国上下自大自满之气弥漫,充斥轻敌冒进之想,以为天下势力皆为猪狗,不堪一击。胜利也掩盖了许多我们的隐患。关东百姓,无不痛恨我大魏,别处不说,就拿臣来中山这段时间而言,我大魏兵马侵害百姓之事已令人发指。然陛下丝毫不加以阻止,任由兵马凌虐百姓,令民心尽失……”
王建大声喝道:“司徒公,你说这些作甚?你是在指谪陛下么?”
拓跋珪沉声道:“让他说。”
长孙嵩躬身道:“陛下,老臣并非指谪陛下。老臣只是在陈述事实。陛下既开疆拓土,疆土中的百姓便都是陛下的子民。陛下待之如猪狗,他们又怎会忠于陛下?百姓不忠于陛下,岂非处处隐患?中山城中数万百姓,若忠于陛下,则中山可守。若不忠于陛下,则是数万敌人在城中。外有强敌,内有不忠之民,试问这中山城如何守住?”
“他们敢如何?若造反,便全部杀了。”王建冷声道。
长孙嵩苦笑道:“杀光了固然一了百了,就像当年你建议陛下屠灭参合坡降兵一样,彼时固然痛快,但后来燕国重镇,皆死命抗守,令我大军攻灭关东多有障碍。占据关东之后,这几年来也没有办法好好的治理,百姓逃亡,不肯归附,这便是王大人当初屠灭降兵的后果。不给百姓活路,则百姓不肯依附。土地再大又如何?无百姓耕种,沦为不毛之地,于我何益?我大魏铁骑,至今连盔甲兵刃都不齐整,为何?不就是资源财力不足么?至今军中兵马,皆为我部族兵马,关东于我无半点裨益,要之何用?反而要四处驻军,靡费钱粮,得不偿失。”
王建语塞,提及参合坡的事情,王建不敢多言。因为这件事,他被拓跋珪骂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拓跋珪心中虽觉得不舒服,但他不得不承认,长孙嵩说的是实情。这几年,关东确实成为了大魏的负担。这么大的土地,那么多的百姓,却没能带来期望的壮大和收益,反而百姓逃跑反抗的事情层出不穷,牵扯大量的精力。之前,邺城一带,数十万百姓逃亡河南,宁愿背井离乡依附慕容德也不肯留在故土。还有大量的百姓加入龙城兵马之中,逃往青徐之地。这都是令人烦恼之事。在治理这方面,确实有颇多失误。
“所以你的意思是,放弃关东之地?”拓跋珪道。
“老臣不敢。只是目前局面,关东河北之地恐怕不得不放弃。民心不在,强敌在前,当知进退。陛下心中自知,草原各部虽然臣服,那是屈服于陛下武力。贺兰部、独孤部、铁弗部、库莫奚高车等部都为陛下武力所灭。如果我们的武力不能压制他们,那将是怎样的后果?这些年反叛之事屡有发生,臣得知消息,那铁弗部又自立为夏国,兵力壮大。试想,若我大军在中山再损,即便回到草原之上,又如何栖身?老臣心中忧虑之极。既如此,何不此刻退兵,以图自保。整顿内政,修炼兵马,再图大业。争一时之气,恐葬送大局,一输到底。此乃老臣之谏也。”长孙嵩躬身说道。
众人鸦雀无声。李徽信上其实已经表达了这样的意思,但这些话从资深老臣口中说出来,更有不同之处。而且长孙嵩说的情况都是事实,别说关东了,其实草原部落也都没有完全的臣服,一旦再兵败,残兵败将退回草原之上后,恐怕立刻就会反叛四起。
当年秦国便是如此,淮南战败之后,年余时间,土崩瓦解。现在草原各部,恐怕都在伺机而动,这是绝对现实的情形。
拓跋珪身上出了一层冷汗。他其实心中还抱着幻想,今日召集众人商议,其实内心里还是希望能够有两全之策。此刻长孙嵩将现实血淋淋的剥开,固然让人不快,但说的话全是真实的情形。
“可是,难道我们便要放弃这辛苦所得的大片土地么?拱手将之送给敌人?这口恶气,如何能纾解?”莫题叹息说道。
“成王败寇,这有什么好说的,谁叫我们战败了呢?我们扩张太快,不能好好的治理,又有什么用?我早说过,这仗不能打。我们应该和李徽谈和,根本不必惹上太多的敌人。又是打燕国,又是攻姚秦,搞得到处都是敌人。现在可好,姚秦也不帮我们,我们自己又败了,那还说什么?赶紧退回平城自保,否则更加的不堪。有的人就是不肯听真话,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另外,司徒公说的什么话?我贺兰部落对大魏忠心耿耿。在座的许多人也都是各部将领,都对陛下忠心。你平白说些污蔑之言,岂不是将我们全部说成是心怀叵测之人?你长孙嵩打的什么主意?”贺赖卢跳出来说道。
拓跋珪脸色阴沉,怒气上冲。贺赖卢这话明显是在讽刺自己。昨日交战时他便要建议退兵,自己呵斥了他,他此刻出来阴阳怪气,便是针对自己。又将矛头指向长孙嵩,掀起其他人的敌视,实在是居心叵测。
“辽西公,长孙嵩不过是就事而言罢了。哪里便是攀诬你们了?休得胡言。”拓跋珪冷声道。
贺赖卢见拓跋珪为长孙嵩撑腰,于是闭嘴,只冷笑不已。
拓跋珪不再搭理他,缓缓道:“司徒公虽言有理,但即便眼下劣势,我大魏也并非无一战之力。。即便是撤军,无非是顾全大局之虑罢了,也当有尊严和体面,且不留后患。焉知李徽那厮是否肯罢手?或许只是故意试探于我,另有诡计也未可知。”
“陛下明鉴。可派使者前往商谈,订立和约,晓明利害。”长孙嵩躬身道。
拓跋珪点头,沉声道:“也好。辽西公,既然你如此有远见,那朕便派你出城和东府军谈判。朕有几个条件,务必让对方应允。”
贺赖卢一愣,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我么?我笨嘴拙舌,恐难胜任。还是换别人吧。”贺赖卢道。
拓跋珪冷声道:“辽西公雄辩滔滔,你若是笨嘴拙舌,天下岂有伶牙俐齿之辈。莫非你不肯为大魏效命?”
贺赖卢吓了一跳,知道利害。于是连忙道:“岂敢。我去便是。”
拓跋珪点头,缓缓在殿上踱步片刻,道:“三个条件。其一,我愿同他们修好,从此止戈休战。但李徽需保证遵守和约,不可再进攻。若破坏和约,我拓跋珪不息同其死战到底。无非是鱼死网破而已。其二,我大军可从中山退出,但东府军需保证只取中山。中山以北幽州之地,以西雁门关内并州之地他们皆不可染指。其三,和议达成之后,双方各自退兵。我大军退回常山郡幽州一带,他们也要退兵回信都邺城。中山城中驻军不可超过万人。为表诚意,我要求他们释放俘获的我大魏兵将,交还我军盔甲武器战马。此三条,务必达成。”
拓跋珪说罢,不光是贺赖卢瞠目,其余众人也都面露讶异之色。这种情况下还提这样的条件。实在是有些不妥。
贺赖卢皱眉道:“陛下,既然决定撤军,又为何提出这么多条件?这些条件,除了第一条之外,对方恐怕根本不会答应。”
拓跋珪冷笑道:“否则要你去为何?”
贺赖卢咂嘴道:“恕臣直言,臣恐怕没那个本事让他们答应。臣就算去了,怕也会无功而返。”
拓跋珪大声喝道:“你是没把朕放在眼里么?朕的旨意,岂容你推诿。你当全力而为,怎可一再抗拒?辽西公,此去和议若成,你立大功,朕将授你辽西王之爵。若不成,那便休怪朕了。危急关头,不为朕分忧之臣,朕要他何用?”
贺赖卢闻言,心中凛然。他终于明白,拓跋珪是要借机找自己的麻烦了。于是忙拱手道:“臣遵命便是。”
……
东府军大军抵达城下,花费了一天的时间扎营布置兵马,准备攻城。
次日上午,东府军在城下战场开始组装云霄车,修缮冲锋车。并且开始在城外修筑重炮炮台,打造炮兵阵地。
与此同时,针对中山城四周地形的实地勘察也迅速展开。周澈李荣等人在城池外围亲自勘察地形,以制定围城进攻的方案。选择除了南城之外的另外一侧协同进攻,并选择合适的兵马伏击之处,将中山城中之敌的后路全部截断。
李徽等人已经下了决心。如果中山城必须要强攻拿下的话,那么索性将目标定的高一些,将城中敌军全部歼灭,包括将拓跋珪擒获击杀于此,彻底将魏国打垮。
当然,李徽更希望的是拓跋珪能够识时务,主动撤离中山,滚回雁门关外。毕竟进攻中山这样的城池,在有着大量兵马驻守的情况下,恐要大费周章,且付出巨大的牺牲。李徽当然希望能够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中山。如果拓跋珪不识时务的话,那不妨一了百了,付出了代价,得到的便要更多。
上午时分,南城城门打开,贺赖卢骑着一匹马出城,独自一人前往东府军营中进行议和。
李徽得到消息,于是在大帐之中接见了贺赖卢。
“本人大魏辽西公贺赖卢,见过唐王。今奉我主大魏皇帝之命,前来和大晋唐王商议双方罢兵议和之事。希望双方能够化干戈为玉帛,共谋和议,消弭干戈。”贺赖卢站在大帐之中,向李徽恭敬行礼道。
李徽呵呵笑道:“甚好。请坐,上茶。”
落座之后,贺赖卢说了一番场面话,什么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什么唐王俊美,风仪无双,令人钦佩。什么东府军个个威猛,军容齐整云云。之后才说出了此来的目的:那三个拓跋珪提出的条件。
当贺赖卢说出那三个条件之后,大帐之中先是一片安静,随即便是一片大笑之声。
“你们怎敢提出这样的条件来?拓跋珪莫不是白日做梦么?尔等已经大败,我大军不日便可攻城,尔等居然还抱着这样的幻想,和我们讨价还价?你们凭什么这么做?”李徽尚未开口,苻朗已经大声斥责了起来。
“他们凭的是做白日梦的本事呗。哈哈哈,真是失心疯了。还以为是真的来谈和议的,谁知毫无诚意。赶紧撵他滚蛋,没什么好谈的。”
“就是就是,赶紧滚蛋。”
帐中将领们也发出了无情的嘲笑和讥讽。
李徽摆手笑道:“不必如此。谈和议就像是做买卖,买卖不成仁义在,何必口出恶言。”
转过头来,对着贺赖卢道:“辽西公,你也听到了。这和议恐怕是谈不成了。你回去告诉你们大魏皇帝拓跋珪,就说,要谈和,便要有诚意。我同意休战止戈,但条件是,让你们无条件的撤出雁门关外,包括上谷郡以西。并且保证不得再南下。幽并二州之地,我们同样要收复,那也是我们的故土。唯有无条件的同意这样的条件,双方和议才能成。”
贺赖卢叹息道:“我就知道是这样。哎。”
李徽笑道:“看来你也是明白人,明白人便无需多费口舌了。这和议不谈也罢。稍后我设宴款待于你,你便可回去了。本人还有事务要忙,便不相陪了。辽西公,请了。”
李徽站起身来,便要命人送贺赖卢离开。
贺赖卢忙道:“唐王,且慢。我还有些话想说,还请唐王拨冗。”
李徽道:“莫非和议条件可改?”
贺赖卢摇头道:“我主说了,寸步不让。”
李徽笑道:“那还谈什么?”
贺赖卢低声道:“恳请唐王能够许我单独禀报。”
李徽一愣,见贺赖卢满脸期待恳求,似有隐情。于是沉吟道:“也罢,请随我来。”
李徽起身进了内帐,贺赖卢忙趋步跟上。苻朗一摆头,大春大壮抢上,一边一个夹着贺赖卢瓮声道:“俺们陪你一起去。谁知道你这老小子安得什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