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镇离去之后,慕容超心情不悦,回到寝殿之中。公孙五楼跟随而至,慕容超想要上床歇息,却见站立帷幕之外皱眉不语。
慕容超道:“你随朕而来,又不说话,是何道理?”
公孙五楼道:“陛下,臣有些话不得不说了。但说了,又怕死罪。”
慕容超道:“你说便是,朕赦你死罪。”
公孙五楼轻声道:“陛下,我大燕怕是要亡了。陛下和我等,都要沦为臣虏了。”
慕容超怒道:“混账,何出此言?乱我军心?大将军不是击退了敌人么?”
公孙五楼叹息一声道:“陛下,那击退的代价是什么?是一万多精兵的伤亡啊。东府军未尽全力,明日必全力进攻。眼下城中军心涣散,人人怯战,城池还能守住么?一旦城破,陛下何去何从?”
慕容超斥道:“未战言败,你意欲何为?大将军说了,只需撑住三日,对方兵马必受饥寒交迫之困,不战自败。”
公孙五楼轻声道:“可是能撑到三日么?今日损兵一万,明日东府军全力进攻,损兵几何?就算能够击退东府军,陛下难道认为以后会有安生日子么?东府军必会报复,李徽也许会亲自率大军前来,我大燕能抵挡的住么?退一万步而言,就算徐州兵马不报复,陛下恐也要受人之辱,难以安心。甚或有被篡夺之虞啊。”
慕容超冷声道:“你把话说清楚,什么意思?什么篡夺之虞?”
公孙五楼跪地磕头,沉声道:“慕容镇之言,陛下难道没看到么?他眼下尚且如此,一旦抗敌成功,必恃功自傲,陛下处境堪忧。他适才已经明言,退敌之后,要处置一些人。处置的是谁?不正是臣这样的陛下身边之人,敢于反对他的人么?处置了臣等,陛下便成孤家寡人,任其摆布了。到那时,大燕跟亡了有什么区别?陛下也许都要遭其荼毒。陛下还如此年轻,哎,可惜了啊。”
慕容超呆呆而坐,皱眉不语。慕容镇的言行他当然清楚,自解决慕容种之后,此人趾高气昂以匡扶社稷的功臣自居,大力掌控军政大权,对慕容超也颇为不尊重。慕容超心中也自不满,但是拿他无可奈何。他掌握了兵权,朝野之中支持者众。自己根本无法与之对抗,只能听之任之。
今日慕容镇所言,其实已经是一种威胁。无视了自己身为皇帝的话,言外之意确实是要处置公孙五楼等人。这也让慕容超颇为不悦。但是,自己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陛下,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保存大燕基业,保存陛下自己乃是当前第一要务。势必要痛下决心才成。臣的死活无关紧要,陛下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若任局势发展下去,无论成败,陛下都将陷入不利的状况之中,恐遭毒手啊。城破之后,陛下会成为东府军阶下之囚。击败东府军,慕容镇会将陛下视为傀儡,陛下难道看不明白么?”公孙五楼沉声道。
慕容超浑身冒汗,叫道:“你说这些有什么用?眼下难道还有什么法子么?朕……朕有什么法子?”
公孙五楼道:“办法自然有,只要陛下肯为之。”
慕容超盯着公孙五楼,沉声道:“什么办法?”
公孙五楼爬起身来,趋步上前,在慕容超耳边低声道:“朝中许多人已对慕容镇极为不满,据臣所知,他们对慕容镇失去了信心,也惶恐破城之后的安危。此刻,若是我们动手解决了慕容镇,他们定不会反对。”
慕容超骇然道:“这……这么一来,岂非军心涣散,内部混乱?谁来领军抗敌?”
公孙五楼沉声道:“陛下怎么还想着抗敌?眼下最佳之策,乃是和东府军和议才是。谈得保全之策,才是最后的出路。陛下当真以为,滑台可保么?臣非悲观,但臣对此并不乐观。今日之战后,乃是最佳谈判的时机。陛下,今日东府军亦有伤亡,我们也展现了守城的决心。东府军知道攻下滑台的代价不小,我们手中也握有大量兵马,这便是筹码。倘若城破了,咱们再和他们谈和,他们还会理会我们么?故而此刻议和,乃是最佳时机。可将责任全部推到慕容镇头上,将慕容镇斩首送交东府军以示诚意。如此一来,我大燕或得以保全。”
慕容超沉吟道:“倘若……他们不接受和议呢?岂不是……自毁军心?”
公孙五楼缓缓道:“陛下高估了慕容镇的能力了,他两战皆败,根本没什么本事。在军中也失去了人心。今日光杀自己兵马便杀了千余人,这般狠毒,岂不为兵将恨之入骨?处置了慕容镇,臣认为反涨士气。朝中将领颇多,别人一样能领军。臣也愿意领军作战,倘若东府军不肯同我和议,臣将领军誓死作战,保卫大燕周全。”
慕容超静静地坐着,才十几岁的少年对于军政大事的判断着实有限,一向都是听从他人之言。面临如此重大的抉择,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长窗上冷风拍打着窗纸,呼啦啦的作响。风吹过后殿的树梢,发出鬼哭狼嚎一般的呜咽之声,令人头皮发麻。突然间,长窗被风吹开,一股剧烈的寒风灌入殿中,顿时殿中帐幔飞舞,纸张飞扬,烛火几乎熄灭。极寒的风让慕容超的身体里的血液几乎凝固。
内史迅速的关上了窗户,一切才安静了下来。慕容超被冷风吹过的大脑也清醒了过来。
事到如今,似乎再无其他抉择了。其实他从一开始便希望同李徽进行和议,希望化解这场危机。若不是慕容镇反对,这件事怕是已经成功了。而慕容镇之前所说的一切,都在化为泡影。他说大燕有足够的兵力和能力抵御东府军。但事实上,第一战他便损失了两万多兵马。今日这一战,又有一万多兵马阵亡,大燕兵力剩下的已经不多了。
公孙五楼说得对,手中还有兵马的时候,才是谈判的最佳时机。对方攻城受挫,城中又有数万兵马,对方才会愿意谈判,否则拿什么谈?如果按照慕容镇的做法,明日死战一场。不用说,又将士一场巨大的伤亡。大燕兵马打完了,死光了,那便什么都没有了。无论胜败,都将是没有活路的结局。就算东府军败退了,就算他们不来进攻了,拓跋珪的兵马会放过自己么?他们定会闻着血腥味而来。就算拓跋珪不来,慕容镇会不会篡逆?他一定会的。对自己而言,眼下最明智的选择,便是解决了慕容镇,然后同城外东府军进行谈判。
“公孙五楼,你打算如何行事呢?他可是手握重兵的。万一……”慕容超轻声道。
公孙五楼沉声道:“陛下放心,臣会安排好。明日陛下不是要率群臣去督战么?臣安排好一切,将慕容镇及其党羽一网打尽。陛下安心歇息,明日,事情便会结束。臣将亲自前去和东府军谈判,臣会为我大燕,为陛下争取最好的结果。”
慕容超轻轻点头,慢慢掀开被子,钻到了被窝里,蜷缩在冰冷的床上。公孙五楼看着隆起的瑟瑟发抖的被子,轻轻叹了口气,躬身退下。
……
极度严寒的一夜过去,清晨时分,天地都似乎被冻住了一般。树枝上挂着雪雾,屋檐上挂着冰棱。
风停了,东方的云层消散了,露出彩色的朝霞。这预示着今日天空放晴了。但是寒冷锁住了所有早起的人,让他们的大脑似乎都凝结了,呼吸进肺的空气都让内腑和呼吸道有一种剧烈的灼痛感。
南城城头,瞭望敌情的兵士发出了示警。东府军兵马已经开始出动。仿佛是为了报昨日未能攻克城池的一箭之仇,一大早,东府军便开始了整军出营,作出攻城的准备事宜。
黑压压的兵士列阵从营门冲出,踩着冰雪向着城下而来。朝阳照耀之下,盔甲兵刃闪耀着光芒,呼吸出来的雾气白茫茫一片,像是顶着一片白雾一般。
数十辆大车装载着大量的器械自营门出来,在抵达城下空地之后,大车上卸载下来大量木制构建。大量的兵士开始敲敲打打,在军中工匠的带领下开始组装。
这是昨夜从后方运抵的三辆云霄车的组件。昨日未能得手之后,李荣派出人手前往后方接应辎重兵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抵达济阴郡的辎重中的三辆云霄车以分散运输的方式运抵此处。
不到四十里的距离,三千多兵马花费了六个时辰的时间才完成了此事。那可是从昨日天黑到今天清晨的这一整夜的时间。多名兵士冻伤的情形下才完成的壮举。
李荣今日决意要拿下滑台,根据昨日的情形来看,必须要有云霄车的协助才能减少伤亡,一举攻下。当云霄车运抵之后,李荣心中也有了底,随即下令立刻组装成型。
有了云霄车,今日李荣下定决心一定要攻下滑台。为了解决云霄车渡过护城河的问题,兵马早早出营,便是要提前准备泥包沙土,一会要将护城河填出几条通道,供云霄车通行。今天一天,将士艰苦卓绝的战斗,李荣心里也做好了鏖战之下损失大量兵马的准备。尽管他不希望出现大量的死伤,但是事实上恐怕难以避免。
南城城墙内,全副武装的慕容镇正在对城内广场上黑压压的燕国守城兵马进行动员。寒风之中,慕容镇来回走动,他的军靴踩在冻的硬邦邦的冰雪上发出咔咔咔的断裂的声响。他的话比之寒风还要冷,比之硬邦邦的冰雪还要硬。
“诸位将士,我大燕的儿郎们。今日将是决定性的一天,城外东府军已经开始准备进攻,他们面临断粮和严寒,支撑不了几日了,这是他们最后的一搏。所以,我们必须顶住他们的进攻,将他们彻底击溃。”
众兵士佝偻着身子,目光茫然的站在那里,毫无表示。
“我知道,你们心里都很害怕,昨日死了不少人,你们都怕在今天死去。我必须告诉你们,你们怕也无用。城破了,我大燕灭了,所有人都会死。陛下会死,我也会死,你们自然也会死。所以,我们必须取胜。你们若是不想死在战场上,便给我狠狠的杀敌。你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死在战场上,要么战胜东府军活下来。任何人都不要抱有其他的想法,想要偷奸耍滑是不可能的。如果你们注定要死,那么你们也只有两个死法,要么死在东府军手中,要么死在我的手上。因为,我将率军现场督战,和昨日一样,任何胆怯退缩临阵脱逃之人,都将被我杀死,带着屈辱死去。并且,他的父母亲人也以他为羞耻,被他人嘲笑,抬不起头来。希望你们记住这一点。”
兵士们眼神中充满了憎恨和恐惧,他们知道慕容镇的凶狠,昨日有许多兵士死在他的手里。
“对了,忘了告诉你们。昨夜有人想从北城逃跑。呵呵,他们全部被抓回来了。我格外的开恩,没有当场杀了他们。我只是将他们吊在了北城城墙上而已。他们不是想出城么?那便让他们在外墙上吊着,也算是遂了他们的心愿了。不知道他们还活着没有。莫怪我心狠,对于这种怯战而逃的叛徒,就该千刀万剐。诸位将士,我不希望你们死在我的手里,所以,别逼我下手。”
慕容镇说的是昨夜的叛逃事件。数百兵士半夜里试图从北城逃跑,被人给抓了回来。接到禀报的慕容镇命人将他们全部吊在北城外城墙上。一夜过来,那些人全部成了冰棍,活活的冻死在城墙上。
军营之中的兵士半夜得到消息,都在探听那几百人是否逃脱的消息。现在他们终于知道结果了。
“……今日,陛下将亲临南城督战,文武百官将在南街上看着你们。呵呵,虽然没什么用,但是,能死在陛下的注视之下,也算是一种荣耀吧。各位,我只告诉你们。今日胜了,你们当中许多人都将加官进爵,出人头地。我大燕将由你们说了算,你们将会得到大燕百姓的尊敬,以及陛下的亲自接见褒奖。今日败了,我和诸位一起成为尸体,任人践踏。我慕容镇并不怕死,我怕的是屈辱的死。所以,我希望我们一起齐心协力杀敌。东府军强大么?确实强大。但他们昨日猛攻,不也没能得手么?”
慕容镇试图煽动起兵士的热情,跺着脚挥舞着拳头大声喊道:“我们一定会胜利的,我们一定会胜利的,尔等有没有信心?”
“有!”兵士们稀稀拉拉的回答道。
慕容镇怒喝道:“有没有信心?都他娘的吓破了胆了么?嘴巴留着不说话,那便永远不要说话。”
“有!”众兵士忙大声吼叫起来。
慕容镇怒气冲冲,抽出长刀在空中挥舞。大声恐吓道:“不管你们有没有信心,都给我去拼命。再重申一遍。怯敌者,杀。脱逃者,杀。懈怠者,杀。现在,上城头准备。”
在将领的吆喝声中,大批兵马沿着城墙内侧东西奔跑而去,之后纷纷从阶梯登上城墙,准备迎战。
慕容镇吁了口气,看着众兵士登场迎战,心中稍安。他承认,自己不是战前动员的料。他擅长的还是威胁和恐吓。这也最管用。兵士们离开的时候,慕容镇其实有些后悔,应该将那些冻的硬邦邦的尸体命人拖来,让兵士们瞧瞧的,那定能起到更好的效果。
无论如何,今日就算是血流成河,也要顶住进攻。今日顶住了,便将云开雾散,全面扭转局面。东府军经历昨夜严寒之后,恐怕已经冻死冻伤不少了吧。他们撑不住的。
滑台南街上,慕容超乘坐车驾沿着积雪的大街缓缓而来。路东一座宅邸门口,公孙五楼躬身迎候。
慕容超下了车,苍白的脸上充斥了昨夜辗转未眠的痕迹。
公孙五楼上前搀扶,慕容超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公孙五楼低声道:“陛下放心,一切已经安排就绪。稍后陛下让他前来,便可动手。”
慕容超身子抖了一下,呼吸有些急促的道:“甚好。要万无一失。”
公孙五楼低声道:“陛下放心,不会有事的。”
南城城楼上,慕容镇和段宏封融等人站在烧焦的廊柱之间,皱着眉头看着城下东府军的动向。那正在装配的攻城器械已经有了雏形,慕容镇看得出那是攻城云霄车,这让他心中颇为担忧。
三人正在商议如何应付云霄车的举措的时候,一名兵士快步进来,高声禀报道:“大将军,陛下有旨,请大将军和封将军段将军前往议事。”
慕容镇点点头,转身吩咐身旁将领道:“密切关注敌情,做好迎战准备,我去见陛下,随后就到。”
慕容镇等人策马沿着南街飞驰,来到禁卫守卫的宅邸门口。下马之后,慕容镇看了一眼那宅邸的门楼,不由的皱了皱眉头。
“什么地方不好,偏偏选这里。”慕容镇嘀咕了一句。
封融笑道:“许是体现大将军昔日之威,图个好彩头。”
那宅邸的门楼上挂着北地王府四个大字,那是之前反叛的慕容钟的王府。不知为何,这王府的牌子还没有被摘去。
慕容镇笑了起来,点头道:“也许是吧,陛下倒是有心了。”
慕容镇等人阔步往宅子里走,身后十几名随从跟着往里走,但却被门口禁卫拦住了。
“诸位请留步,陛下在内,无关人等不得携兵刃进入。”
慕容镇愣了愣,他进宫都不会被阻拦随行护卫的,进这里倒要阻拦。
“大将军,此处殿宇狭小,陛下的亲卫都在外警戒,怕里边人多拥挤。大将军若是觉得不妥,我等去禀报陛下许可便是。”禁军都尉赔笑道。
慕容镇看向周围,确实,上百禁军就在街道两侧呆着,并没后进府邸之中。探头看了看里边院子里,庭院之中也空空荡荡,并无兵马。
于是摆摆手道:“倒也不必了。尔等留下便是。”
护卫点头,留在府门之外。慕容镇整了整衣冠,阔步而入。封融段宏二人也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进了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