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秋夜静谧。但邺城城上城下的兵马却在此刻都紧张起来。城下的燕军在暮色之中开始排兵布阵,大量修复之后的投石车和攻城器械已经到位,兵士做好了攻城准备。
城头上,魏国守军也嗅到了战斗将至的味道,领军兵将催促着兵士们上城,呵斥着兵马打起精神来准备迎敌。
大战之前的安静是最令人窒息的。
邺城东城之外,数百名魏军兵马在城墙城楼上巡逻警戒。因为对方攻城地点在南城门,所以东城守卫的兵马不多。但是他们却也丝毫不敢放松警惕,一旦对方突袭东城,他们必须在第一时间发现敌情,并且迅速示警。这样才能让兵马迅速抵达东城防守。东城城头上一样堆满了守城的物资,就是为了防止燕军的突然变换进攻方向,不至于仓促间无法迎敌。
东城城墙上的守军头目是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将,名叫崔成。此人官职虽不高,但是老成持重谨慎,故而被拓跋仪命令在东城防守。崔成也不敢懈怠,将数百兵马分为三队,昼夜巡逻,观察敌情,丝毫不停。
天黑之后,崔成亲自率领兵士在城头巡逻,当巡逻至城墙东北角的时候,突然间,城下几条黑影由远及近迅速靠近城墙。崔成立刻命兵士于城垛处弯弓搭箭戒备,向下瞭望。
来者只有三人,骑着马匹快速抵达城下。这三人高举双手,手中并无兵刃,似乎是要展示给城头上的巡逻兵马看。崔成忙命兵士暂不放箭,那三骑得以抵达城墙数十步外。崔成等人这才发现,那三人都用黑布蒙着头脸,暮色之下丝毫看不清长相。
“尔等何人?报上名来。意欲何为?否则,乱箭射杀!”崔成大喝道。
城下三骑并不答话,突然从马鞍一侧取下弓箭,弯弓搭箭对着城头射来。城头守军正要还击,崔成看那三箭又高又飘,并不像是冲着守城兵士前来。而且箭支上绑着白色的东西,甚为醒目。于是制止了兵士的反击。
三支羽箭高高抛射上城,一枚落在城墙之上,另外两枚落在城墙内侧。下一刻,那三骑拨马掉头,疾驰而走,很快消失在暮色之中。
崔成甚为惊讶,忙命兵士将射到城头的箭支捡来。那支箭的箭杆上绑着一块白布,上面写着一行大字。
“天黑之后,燕军将从铜雀台下暗道入城,出口在邺城西北玄武池畔,将里应外合攻城。切之。”
崔成惊骇不已。兵士将射入城墙内的两支羽箭也寻来,上面同样绑着白色布条,写着同样的字句。
崔成不敢怠慢,即刻下城赶往南城处,向拓跋仪禀报此事,并呈上布条。
拓跋仪没有过多的考虑,立刻判断此布条上的情报是真。因为上午时分,对方突然进攻铜雀台一带,赶走了三台驻守的魏军。原本拓跋仪认为对方可能想从西城方向进攻,但对方并没有大量调动兵马的意图,这让他们占领铜雀台的行动意义不明。但此刻看到这布条,联系对照之后便豁然贯通了。
虽然有人认为这有可能是燕军的诡计,欺骗守军分兵,以便南城进攻。但是拓跋仪并不这么认为。对方完全不必这么做,只需在东城派兵佯攻便可达到分兵的目的,而无需这般行事,令人生疑。况且,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当真有暗道入城,那将是极为可怕之事。
当下拓跋仪立刻调集数千兵马前往玄武池方向进行埋伏。他亲自带队,除了三千弓箭手之外,还亲自率领自己的两千骑兵前往,确保万无一失。
天黑之后,伴随着猛烈的喊杀声,南城外燕军的进攻开始了。投石车开始猛烈轰炸,而数万燕军也做好了猛攻城池的准备。
城西北三台方向,慕容青的潜入行动也正式开始。
三千多名精锐兵士在夜幕掩护之下鱼贯进入冰井台地下室内。由数名将领组成的先遣队开始进入水道之中。穿过幽深黑暗的水道,进入仅可露出口鼻的地下暗河拱道,之后一步步的在黑暗之中向着城中潜入。
先头数百兵马顺利的进入城中,在玄武池芦苇荡边露头之后,迅速在周围形成了警戒区。在确认周围并无敌情,一切安全之后。消息顺着密道传出城外,冒出水面的冰井台中的兵士向慕容青禀报了一切正常的消息。
慕容青随即下令,大批兵马迅速行动,潜入城中。于是数以千计的燕军精锐鱼贯下水,一个接一个的潜入水道之中,进入城池之内。
慕容青也做好了下手的准备。临下水进入暗河之前,慕容青回头看了一眼在火把照耀下站在水池岸边的慕容麟,慕容麟的脸隐没在黑暗之中,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赵王,我去了。”慕容青道。
“大司马放心,我定守住此处,保持后路通畅。预祝大司马马到功成。”慕容麟声音有些发颤,呼吸的声音很大,在地下室里似乎都有回声。
慕容青点点头,心中总感觉有些不太自在。适才慕容麟一直催着自己赶紧进入城中,显得颇为急切。从中午到现在,他再也没跟自己抢着进城。在登上铜雀台的游览时候,慕容青看着城中的情形,曾萌生过让慕容麟进城的想法。但慕容麟居然拒绝了。说什么,他思来想去,觉得以他的能力,未必能完成进城后的使命,所以还是不要自不量力的好。这话听起来像是吹捧自己,但却和之前他积极要求进城作战相矛盾。
慕容青其实也不愿临时改变主意,他只是觉得自己或许给慕容麟一个机会而已。但他既然拒绝,那便也没什么好说的。
在天黑行动开始之后,慕容麟便没有再多说一句话,离自己也远远的。直到现在,他也只是远远的站在水池岸边的暗影里,不和自己照面,也没有主动的交代些什么。这本来也没什么,但总给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让慕容青的心中隐隐觉得怪异。
但事已至此,也容不得他多想。身后的兵士泡在水中看着自己,慕容青咬了咬牙,猛吸一口气,身体潜入水中,手上抓住了前面兵士留下的引路的绳索,用力向前潜游过去。
冰冷的水在耳边咕噜噜的响,水下一片黑暗,没有半点光亮。绳索向上延伸,终于在胸腹中的气息用尽之前,慕容青冒出了水面。他的口鼻呼吸到了浑浊的空气。那是密道上方不到半尺的仅供呼吸的空间。脚尖刚好着地,口鼻刚好露出,能够向前挪动。
前后都是粗重的兵士的喘息上,黑暗中,这些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回荡着,充斥了耳鼓,给人一种幽闭之极恐惧之极的感觉。
慕容青机械的挪动着脚步,镇定心神,尽量用平静的声音下令:“都小心些,往前走,一个跟着一个。”
数百步长的暗道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令人难以忍受。终于,在前方黑暗的尽头,有黯淡的微光闪烁。慕容青心情激动,那里便是出口了。
随着出口的临近,慕容青看到了水面上倒影的光影,如梦似幻一般的光影,那是他见到的最美的星光的倒影,是天空中的繁星倒影在玄武池水面上的微光。在从芦苇荡入口露出头的那一刻,慕容青呼吸到了最为清新甜美的空气。那一刻,天空中星辰闪烁,周围芦苇的清香扑鼻。四周一片安静,唯有远处传来的攻城的喊杀声传来,提醒慕容青自己的职责和任务是什么。
“整理衣物兵刃,整队准备作战。”浑身湿漉漉的慕容青低声下达了命令。
兵士们将湿漉漉的衣物和满是淤泥的鞋子稍加整理,将满是泥水的发髻整理好,开始整军。依旧有大量的兵士从暗道之中进来,但已经是最后的几百人了,大部分的兵马都已经进来。玄武池岸边的狭窄堤坝上,三千多兵马已经毫发无损的潜入城中。对于慕容青而言,计划至此已经成功了一半了。
慕容青眯着眼看着玄武池南边的方向,那里是通向北城的入口。慕容麟的记性很好,他画的图形一点也不差。在进入城中之后,经过靠近城墙一侧的堤坝,他们要从南边的一条道路进入北城之中。那条路现在看起来似乎有些狭窄。一侧是城墙,一侧是高大的土堆。不过,这没什么,因为过了那里,便是邺城北城的官署街市,正是自己的目标所在。
“全体听令,即刻行动。进入北城之后,兵分两路,一路东一路西,见人就杀,见屋便烧,动静越大越好。”慕容青缓缓抽出腰间长刀,沉声喝道。
全体燕军精锐低声应诺,沿着堤岸向着南侧冲去。数百步的距离很快到达,最前方数百兵士已经冲到了土台一侧。但下一刻,从土台上方冒出无数的黑影,弩箭破空之声令人胆寒,无数的箭支铺天盖地的兜头浇来,奔在最前方的数百兵士惨叫着中箭倒下。此刻,喊杀声才从四面八方响起,火把的光亮也在土台上方和西城墙上显现。
不知有多少敌军正严阵以待。箭雨也从土台上,城墙上往下激射。所有入城的燕军兵马都在城墙的射击范围之内,只是他们之前并没有发动罢了。他们早已埋伏在了城墙上和土台上,此刻箭雨瓢泼,将下方所有的燕军兵士笼罩。
数千燕军地形此时处于极为尴尬的位置,他们所处的正是玄武池和城墙之间的长条形狭窄堤坝位置。东有玄武池,西有城墙,北边也是城墙,唯有南边一个出口,还被土台上的弓箭手所封锁。一瞬间,他们全部成了活靶子。
慕容青在后方惊愕骇然,对方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他不知所措。但他迅速做出了反应,大声下令:“贴着城墙内侧死角,躲避弓箭。”
这确实是躲避城墙上弓箭手打击的手段,起码有死角可以利用。但是这只是权宜之计。因为城墙上有大量的滚木礌石可用,主动靠近城墙是极为危险的行为。不过慕容青所需要的便是短暂的调整时间,让兵马躲避打击,评估局势。
慕容青迅速做出了判断,对方显然已经察觉了己方的意图,城墙和前方土台上的兵不少。此刻要么不顾一切猛攻冲出,要么便原路退回。
眼下虽然死伤兵马不少,但还有两千多兵马在手。此刻退回,慕容青心有不甘。对方的兵马其实并不能互相呼应,因为城墙上的敌人无法成为阻拦的兵力,只要突破土台位置,便可冲入北城街市之中,同时摆脱眼前的窘迫境地。
和几名将领迅速的商议之后,慕容青下达了猛冲出去的命令。两千多兵马聚集在城墙内侧,沿着城墙往南猛冲。城墙上的弓箭手进入射击死角,他们只能往下乱砸重物。但城下的燕军顺着城墙往南猛冲,滚木礌石收效甚微。
两千多兵马几乎没受什么损失便再一次冲到了土台左近的路口。土台上的敌人箭如雨下,猛烈打击燕军。但慕容青严令兵马猛冲,不惜一切代价。因为只有突破此处,方有生路。
精锐兵士果然不同凡响,尽管箭雨瓢泼,不断的有人倒下。他们还是冲过了箭雨的洗礼,冲到了土台西侧的路口位置。部分士兵已经开始向着土台上猛攻,意图歼灭对方弓箭手,占据有利地势。
然而,就在此刻,前方路口处战马嘶鸣,马蹄杂沓。敌军似有先见之明,埋伏了骑兵在前路。此刻上千骑兵挥舞着雪亮的弯刀迎面冲来,将路口堵得严严实实。数百燕军兵士本已经要突破土台路口位置,此刻被骑兵迎面冲来,顿时七零八落,转身后撤。敌军骑兵践踏追击,弯刀起落,惨叫连天。
慕容青脑子里一片混沌,嗡然作响。对方不仅仅是有备而来,而且已经做了万全的布置。眼下的情形,已然是无可挽回的危局。虽然还有不少兵马,但被歼灭已经是时间的问题。对方骑兵只要冲进来,配合城头弓箭手,己方的位置会被压缩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内,最终全部死在这里。
为今之计,恐怕只有一条路了。
“大司马,敌人明显早有准备,不可恋战。我等死战于此,保护大司马从暗道撤回城外。事不宜迟,请大司马赶紧走,迟恐不及。”身旁亲卫将领也都看出了局势不妙,连忙进言道。
慕容青长叹一声,点头道:“只能如此了。组织弓箭手阻击敌人,其余兵马即刻从暗河密道撤离。”
数百名弓箭手在河堤上展开阻击,射杀了百余骑对方冲进来的骑兵之后,对方骑兵倒也不敢贸然冲入。城头的敌军弓箭手开始放箭。但慕容青等人进入百步之外的玄武池芦苇滩之后,对方的弓箭射程也难及。
在数十名贴身亲卫的护卫下,慕容青再一次下水,进入了幽暗的暗河之中,向着城外退去。暗河依旧黑暗,慕容青心中懊恼不已,在深水淤泥之中努力前行,脑子里想着整件事,越发觉得事有蹊跷。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心中升起,让慕容青的血液一瞬间几乎凝固在身体里。
“他……当不至于如此大胆妄为,不至于如此卑劣吧。他若敢这么做,岂非是大燕的千古罪人,永远钉在耻辱柱上,受人唾骂。可是……他当真不会这么做么?这一切为何像是他安排的一个圈套?”
冰井台中,慕容麟站在水池旁,静静地看着火把下微微荡漾的池水。池水联通暗河,暗河之中行走的人会让池水翻涌,激荡出巨大的波纹。
眼下,池水中的波纹越来越大,那便是暗河之中有大量的人在行走。根据目前的情形,那必是慕容青等人正在往外撤出了。
慕容麟轻轻叹了口气,心中默念道:“慕容青,你莫怪我无情。事到如今,我不得不这么做。况且,你对我也无善意,你们都防备着我,尔等不仁,休怪我不义。我慕容麟当年便发过誓,绝不会任人摆布。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何况你们都逼迫我。从父皇到皇兄,叔王,还有你们。我不过是想活命,想要得到我想要的而已。今日之事,你自己愚蠢,往圈套里钻,需怪不得我。但凡你聪明些,当不至于自己去冒险。你若让我进城冒险,我却只能投靠拓跋仪了。但那不是我想要的,只是活命而已。你不肯让我立功,非要自己去,却是正合我意,我让人通风报信,拓跋仪自然会等着你。慕容青啊慕容青,你终究还是太年轻了。世道险恶,想要活着,可不能太天真。希望你下辈子能记住这一点。”
池水荡漾的厉害,水面上有水泡翻涌。那显然是有人从暗河之中潜出来。果然,一个湿漉漉的头颅冒出水面,正在抹着脸上的水大口呼吸的时候。慕容麟抽出了腰间的长刀,一刀砍了过去。
鲜血从那兵士的颈项之中喷涌而出,那人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站在池水旁的众人,但是他的喉咙被砍断,已经说不出话来。片刻后毙命在水池之中。
“开始吧。”慕容麟低声喝道。
百余名兵士低声应诺,他们搬起了堆叠在一旁的青色条石,那些都是外边散落的建造三台剩下的石料,还有一些石碑。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噗通!噗通!巨大的青石被不断的推入水池之中,期间有兵士冒出头来,被青石直接砸死在水池之中。大量的青石很快堆叠起来,将水面下的水下通道堵塞住。百余名兵士忙的满头大汗,将一块块的上百斤的青石全部推入水中,直到露出水面。
“行啦,差不多了。守着吧,有出来的,直接杀了。”慕容麟低声道。
兵士们住了手,站在池水旁。地下室内一片安静,水面波浪荡漾的剧烈,甚至能听到水下敲击青石之声。那是想要潜出水面的兵士试图搬走青石的努力。但几千上万斤的青石堆在水下,他们永远也别想出来了。他们能走的唯一通道,便是掉头,进城,被魏军杀死。或者,死在暗河之中。
慕容麟听着这水下沉闷的敲击之声,突然间蹲在池水旁涕泪横流起来。谁也不知道他为了什么而哭泣,谁也不明白他此刻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