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东府军大营。
一天的移营行动结束,两万多名南城兵马和大量的火炮器械全部移动到东城大营集结完毕,一切还算顺利。
对邺城的炮轰计划却被推迟,因为火炮的炮弹已经不多了。六千枚开花炮弹在这几日的轰炸作战中消耗了七成,加上李荣军中的库存也不过七百枚。实心弹倒是还有数百枚,但作为轰炸城池而言,实心弹的意义不大。
这数百枚开花弹,分配到每一个一百多门重炮,也不够六枚而已。这样的轰炸毫无意义,反而会导致接下来的作战失去了炮火的掩护。
这并非是东府军准备不足。此番北伐之前,东府军制造了各种炮弹共计三万余发,其中开花弹两万发,这是完全够用的炮弹量。毕竟在李徽的作战设想之中,此番重炮的用途便是用来压制和摧毁城头的火力和工事。真正的攻城行动要靠云霄车进行。想要对邺城进行洗地般的轰炸是不可能的。
但炮弹物资是分批运送的,李徽的大军不可能将炮弹全部随军运送。一则,炮弹弹体好造,触炸火帽所用的雷汞的提炼却很缓慢,远远落后于炮弹弹体的制造进度。所以,其实东府军的炮弹是在等待雷汞一批批的提炼出来,制造出火帽之后再一批批的交付。
再者,触炸开花弹的运送需要格外的小心,虽然是雷汞火帽和炮弹分开运输,在抵达大军之后才会在前线作坊进行组装。行军之中必须有专门的后勤队伍进行保障,否则会酿成大祸。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雷汞底火已经是目前李徽能够提炼出的最先进的底火了。
另外,大军也不可能耗费大量的人力和运力去将所有的炮弹都携带前行。那会大大的拖累大军的速度,形成巨大的累赘和负担。就像粮草一样,没有任何可能携带无需补给的粮草数量,那根本不切实际。
正因为如此,下一批弹药将由苻朗押运前来,时间在数日之后。苻朗此番没有跟随大军一起前来,为李徽出谋划策,便是要等候下一批的弹药物资押运一起前来。苻朗行事细致,也认真负责,所以李徽才让他延后出发,替自己将第二批弹药押送前来。
昨日李徽之所以同意进行炮火轰城,一方面是回应攻城之请。另一方面其实也是保持对邺城守军的压力,做出攻城姿态,让移营行动万无一失。
不过在接到了蒋胜禀报的库存炮弹数量不多的禀报之后,李徽取消了炮轰邺城的计划。他不能再苻朗的弹药没有运抵之前,将所有的炮弹全部打光,让大军失去攻城的强力压制手段。
而另一个让李徽担忧的事情,便是大军的粮草正在飞快的耗尽。
粮草消耗的速度超出了李徽的预料,所携的大军粮食和压缩干粮都已经只有两三天的量了。李徽原本认为粮草还可支撑四五天时间,毕竟之前是按照标准计算了携带量的。但现在却超出了预计的情形。
李徽很快便知道了原因。一切都是天气的缘故。极寒的天气让粮食的消耗比之正常天气更快。即便东府军有良好的保暖措施,很注重大军应对严寒之事。但李徽却忽略了一个事实。天气越冷,将士们身体为了抵御严寒而消耗的热量越多,所需要食用的食物也就越多。
严寒之下每一个正常的动作都会消耗更多的能量,且不说大军搭建营地,猛烈攻城这些剧烈消耗能量的行为,就算是为了保持身体温暖而不断进行的一些跺脚搓手小跑等行为也是额外的消耗。这些能量只能通过食用更多的食物来平衡,否则兵士们便会感到饥饿和寒冷。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李徽大骂自己疏忽。自己成天告诉别人‘细节决定成败’,要他们注重每一个细节。偏偏自己连这个最简单的细节都没有注意。在大军从蒙阴出发之时的最后一次补给中疏忽了这个细节。兵士们其实每天消耗的粮食超出了正常的额度,所以导致了消耗的加剧。
军种的后勤军需官在发放粮草的时候因为兵士普遍说吃不饱,于是便以将士们吃饱为原则增加了粮食发放量,保证将士们能够吃饱。
又因为知道粮草的补给就在路上,而且备用的压缩干粮可保证数日的量,所以后勤军需官们也没有太在意此事。
李徽得知此情形之后,迅速进行了大规模的检查。结果让所有人都惊愕的是,原本用来在最后关头食用的单兵压缩干粮,已经被兵士们偷偷的吃掉了不少。
这些压缩干粮因为便于携带,李徽是允许兵士们携带在身边的,便是为了在作战间隙及时充饥。士兵们上战场时怀中都可以踹上一小块,随时能够补充体力。或者在某些特殊情形下能够保命。但现在,超过半数的兵士的压缩干粮被吃的光光,还有的已经剩下不到一半。
经过询问,兵士们承认夜间实在是肚饿,于是偷偷躲在睡袋里吃压缩干粮。
郑子龙昨晚会议之上提起了粮食物资不多的情况,也是发现了粮草消耗的很快。李徽的回应是基于还有备用压缩军粮存在,所以没有特别的在意,认为绝对有余裕的时间能够撑到两三天后的粮食补给。
但现在,却出了这样的事情。
李徽本想严厉的处置后勤官员们,惩罚他们的失职。粮草的消耗是极为重要的事情,他们没有尽到责任。但思来想去,李徽最终还是作罢。因为这件事连自己都没有考虑周全,又如何去责怪他们。要惩罚,也是先惩罚自己才是。
军需官为了让将士们吃饱肚子并没错。是自己让军需官将压缩干粮配备到单兵身上,这造成了他们无法清点,只能想当然的估算。而普通兵士因为饥饿而吃了干粮也算不得错,毕竟他们总要吃饱肚子。
将领们也没错。这些天紧张行军作战,将领们又怎会注意到这些事?
唯一该惩罚的便是自己。
况且目前这种状况下,惩罚的事情其实可以容后再说,现在要面临的是更大的麻烦。
眼下要解决的已经不再是能否想出反制敌人针对云霄车的手段的问题了。而是全军面临着紧迫的粮食断绝的危机。军中粮食目前看来勉强只有两日的量,虽则按照补给计划,补给的粮草在两天后会抵达。但是,这已经没有了任何余裕的空间。
粮草运输面临着诸多不确定的因素,特别是在目前这种严寒大雪的恶劣情形之下。李徽其实并不能确定顾惔能否及时的将粮草送达,若是在发现粮草问题之前的话,因为有四五天的余裕,那是绝对不成问题的。但现在,粮草只有两天时间,而两天后一旦粮草没能送达,那将是怎样的局面,李徽不敢想象。
八九万大军,数以万计的马匹和牲口,一旦陷入了断粮的危机,那是不可想象的情形。断粮又寒冷,整个东府军大军将面临极大的危机,面临崩溃。而强敌在前,攻城未克,一旦被敌军抓住这个机会,可能这邺城便是自己梦断之处。
李徽紧急召开了小范围的会议,针对突然出现的危机进行会商。
大帐之中其实很温暖,但大帐之中得知目前情形的所有人身上都凉飕飕的,出了一身的冷汗。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主公,目前的情形确实出乎意料,颇为凶险。主公莫要自责。要说责任,包括我在后方的所有人,徐州所有将官都有责任,未能为主公分忧,都没有察觉此事,是集体的失职。但现在不是考虑责罚的时候,眼下需要立刻想出应对之策。我认为,眼下无非两条路。其一,明日猛攻邺城,两日内攻下邺城,可化解危机。其二,即刻派人接应运粮后勤队伍,抓紧将粮食运到。窃以为当双管齐下,同时进行。”朱龄石沉声说道。
郑子龙道:“对。明日必须猛攻城池,不计代价。攻下邺城,一了百了。倘若攻不下,那只能祈求粮草按时到达了。”
蒋胜道:“可是,我们还没想出应对对方针对我云霄车的计策呢。若云霄车被敌尽数破坏,我大军攻城只有强攻了。伤亡可就大了。”
郑子龙道:“那也比坐以待毙的好。”
朱超石道:“子龙将军,也未必坐以待毙。粮草按时运抵,一切便可解决。”
郑子龙反问道:“倘若粮草无法按时运抵呢?怎么办?大军一旦断粮,饥寒交迫之下,会是怎样的结果?”
朱超石一时语塞,无法回答。
郑子龙上前拱手道:“主公,我请命攻城。明日给我两万兵马攻城,若我不能攻克邺城,提头来见,可立军令状。”
朱超石朱龄石见状上前,齐齐拱手道:“主公,我等也愿立下军令状,明日必克邺城。”
李徽坐在案后,皱着眉头沉吟。
谢玩也站起身来。李荣咳嗽一声,沉声道:“谢将军,你就不要凑热闹了。”
谢玩忙道:“主公,大将军,我有一策。或可延缓局面危机,但也只是延缓而已。但我想,倘若能够有回旋余地,也是好的。”
李荣诧异的看着他,李徽沉声道:“你说。”
李荣沉声道:“主公,大将军。据我所知,滑台尚有余粮,不如从滑台运粮前来,缓解眼前危机。滑台不过八十里,向南渡河便至,两日时间,必能运到。届时若后勤粮草不至,也不至于即刻断粮。或可缓冲。”
李荣的眼睛亮了起来,一拍大腿道:“哎呀,我怎么忘了此事了。滑台有粮草。只不过,只有一万石。城中有百姓兵马,如今不知还剩多少。但若能运几千石粮草来,可顶大军一两日之需。”
谢玩道:“我正是此意。我大军一日消耗粮草四千石,若能运八千石来,可顶两日。届时蒙阴粮草当可运抵。若那时再运不来,那可就真的没办法了。”
李徽缓缓点头,沉声道:“能顶两日已经很好了。我相信在此期间粮草应该能够运抵。谢玩,你很好,解了燃眉之极。”
众人也都纷纷赞许的看着谢玩,谢玩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李徽沉声道:“那便三管齐下。明日攻城,派后军军需官前往接应催促粮草。谢玩,你明日带车马前往滑台运粮。”
众人齐声遵命。
李荣道:“云霄车的事情,如何解决?明日攻城不用云霄车?”
李徽沉声道:“我今日想了一天,确实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不过,我也有些想法,也不知是否奏效。诸位,对方无非是以绳索拉拽云霄车使之倾覆,倘云霄车顶安排长镰手,及时切割绳索,或可奏效。”
众人一听,顿时纷纷点头。这应对之策甚为简单,但应该能奏效。若以长镰手切断固定云霄车的绳索,自然令对方无法使用拉拽的手段将云霄车倾覆。原来主公已经想出了办法。简单易行的办法,便可令对方的手段失灵。
“主公怎不早说?害的我们白白的担心。这办法甚好,定能奏效。”郑子龙大喜道。
李徽轻叹一声,轻声道:“这算的什么好办法?也未必有效。但无论如何,也只能一试了。今日到此为止,今日粮草之事,严格保密,以免动摇军心。各自回营做好准备。谢玩,你当连夜出发运粮,争取时间。”
众人起身应诺,纷纷行礼退出。李徽叫住了谢玩,走到他面前端详了他的面容片刻,笑道:“你和谢兄当真很像。”
谢玩忙道:“我和叔父岂能相比。叔父乃天上的朗月,我不过是萤火罢了。”
李徽笑道:“也不必妄自菲薄。不过,似谢兄那样的人物,世间恐难再有了。谢玩,晚上出发,注意保暖,莫受风寒。渡河的时候更要当心,粮草车辆分散渡河,莫出差错。”
谢玩沉声道:“主公放心,我定会小心。”
李徽点头,伸手解开身上裘氅的布带,将裘氅披在谢玩身上。
“穿上吧,夜晚极寒,此物可御。”李徽笑道。
谢玩一惊,忙道:“主公,我不能要这个。”
李徽笑道:“穿上便是。这是你道蕴姑母为我缝制的,我想她会同意我将它转送给你的。去吧,勿要多言。”
谢玩申神情激动,拱手道:“多谢叔父,谢玩告退。”
……
次日上午巳时,东府军继续对邺城发起攻击。
重炮压制之下,冲锋车掩护着火铳手和弓弩手来到城下对城头进行压制。城头上的魏军士气高昂,反击猛烈。
之前击退东府军的战斗让魏军上下颇为振奋。东府军昨日没进攻,选择将南城兵马移营合兵在东城大营之中。此举被拓跋仪等人解读为东府军死伤惨重,已经不敢两面攻城分散兵力了。对方突然停止攻城,也定然是黔驴技穷之意。总而言之,东府军已经是强弩之末,邺城固若金汤,胜利在望。
在今日东府军发起攻击之前,拓跋仪和拓跋烈便对守城兵马宣称,今日应该是东府军的最后的垂死挣扎。只要顶住今日的攻城,东府军必将大败撤军。
拓跋仪甚至已经做好了追击的准备。一旦东府军败逃,魏军骑兵将发起追击,绝不让他们逃脱。之前的目标以击退东府军守住邺城为目标。但现在的目标却是要全歼东府军了。
不得不说,倘若东府军粮草供应不及,攻城又连番受挫无果被迫撤离的话,那么拓跋仪这个野心勃勃的全歼东府军大军的目标还真有可能实现。
战斗进行的很激烈,东府军将士们憋着一肚子的气,攻的又猛又狠。城下的火铳手和弓弩手甚至都已经不再满足于以冲锋车为屏障进行攻击。他们宁愿将身子暴露在外,以换取更多的射击空间和频率。否则依托冲锋车的挡板为庇护,空间有限,还需要轮流交替施射,确实可以保证安全,但进攻的频次和火力强度却是损耗的。
城头魏军也因为士气大振而进入了亢奋状态,双方在远程互相打击阶段便已经杀的红了眼,互相较着劲的狙杀对方。在火力上,即便东府军有狙击火铳这样强大的火器存在,但在地形地利上占据劣势。加之对方长弓射箭密集,其实斗了个五五开。
在东府军步兵簇拥着三台云霄车攻到城下之前,双方死伤人数便已经达到上千之众。两支彪悍的军队旗鼓相当。
一万东府军攻城兵马顶着大盾簇拥着三台云霄车缓缓推进。李徽今日亲自指挥作战,但他并没有动用全部的兵马和攻城器械,而是相当克制的只派出了一万兵马。
即便目前情况不妙,李徽也不会孤注一掷的全军强攻。那么做是不理智的,用东府军将士的性命为赌注,进行不计代价的进攻绝不是李徽的作风。更别说眼下还没到需要那么做的时候。
另外,昨日因为两台云霄车倾覆,五条护城河通道被堵塞了两条,只有三条可用。在清理出通道之前,也只能以三台云霄车进攻,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当然,李徽已命第二梯队的一万兵马和另外两台云霄车待命。一旦第一波进攻得手,对方针对云霄车的破坏被瓦解,第一梯队能够取得进展,那么第二梯队便会发动,加入攻城队列之中。在清理出通道之后,第二拨两台云霄车也会加入进攻序列,让兵士们能够更快的攻上城墙。后面还会有第三拨第四拨。强度梯次增加,一切看战况进展。当然,如果那三座云霄车依旧被破坏的话,那么通道完全堵塞,李徽会立刻下令停止进攻,减少损失。
三座云霄车缓缓行进到城下三十步左右的距离,开始通过护城河通道的时候,魏军果然故技重施。大量手持钩索的魏军士兵在城头开始转动勾爪,上百支勾爪画出完美的弧线飞向云霄车。数十支勾爪勾住了云霄车,一切如上次一样。欢呼声中,魏军勾爪手将绳索另一头迅速抛下城墙,城墙内侧的百余骑已经做好了准备,一旦绳索挂在横排上,他们便会策马猛冲,拉倒云霄车。
但就在此刻,云霄车顶部伸出七八根长长的木杆,木杆一段帮着锋利的巨镰。那些兵士们挥动巨镰勾住绳索用力的切割,绳索顿时被切断。绳索只有数十根,巨镰手很快便将绳索全部切断。
城头魏军傻了眼的同时,吃到了云霄车顶上投下来的几枚手雷,顿时被炸死了七八个。
三台云霄车的情形差不多,巨镰手发挥了作用,将勾住云霄车的绳索全部割断。云霄车缓缓的向着城头靠近,微微的摇晃着,发出令人恐惧的吱吱呀呀的声音。再往前前进十几步,抵达护城河对岸之后,便可发起进攻了。
战场后方,千里镜中,李徽等人看的清清楚楚。李荣欣喜道:“看来奏效了,主公,我们应该可以攻上城头了。第二梯队可以发动了。”
李徽皱着眉头没说话,他担心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