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阴,十月底。
大规模的北伐准备行动持续了一个月。各项工作即位繁琐,事无巨细都需考虑周到。
此次北伐的目的是要全面占领关东之地,将拓跋珪的势力驱逐出关东。不用说,拓跋珪必定强力反抗,绝对不是一件可以轻松谈笑的事情。一旦失利,后果不堪设想。不光望实俱损,成为笑柄,更可能引发拓跋珪的乘机南下。徐州核心之地或许不成问题,但青州和北徐州乃至淮南之地恐怕要失去。那样的话,可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所以北伐必须取胜,成为了唯一的目标。
为此,各方面的准备必须到位,必须考虑周全,不能有任何的松懈。
此番北伐,李徽和众人商议之后决定倾尽全力。除了京口和临海郡以及江淮四郡必须有足够的兵力驻守,以防万一之外,其余各战区的兵马将抽调八成以上参战。仅保留必要的治安力量维持基本的稳定便可。
在刨除必要留守兵力之后,东府军此次北伐可调用的战斗兵力达到了十二万之多。其中包括水军两万,骑兵两万,火器兵种两万。
水军有重楼炮船十二艘,普通战船八十三艘,另有小型作战快船百余艘。这已经是东府军大力发展水军后的水军兵力的六成以上了。京口临海郡区域留守水军一万,战船数十艘,是为了扼守京口一带水域,免生意外,不得不如此。
火器方面,还是以传统轻重炮和火铳手雷为主力。新型远程重炮虽然研制成功,但是目前为止还只有数门,还处在大量的试验验证阶段。而且,李徽认为,同魏军的骑兵为主的兵马作战,攻城战恐怕不是常态,野战才是常态。所以在野战状况下,火炮反而不如中近程的火器和弓箭有效。所以,此番火器部队的重点是大量装备新式火铳和狙击火铳,以及大量的手雷和炸药包。这种能在野外运动战中有效阻击对方骑兵冲锋,对对方骑兵具有大量杀伤力的武器才是重点。
当然,完全依赖武器是不可能。北伐大军普通兵马之中,弓弩手的比例占据三成,数万弓箭手才是防御骑兵突袭的绝对主力。
除此之外,步兵的兵种协同作战也将是野战胜利的保证。
李徽对魏军作战做了大量的研究,他不得不承认拓跋珪是军事上的奇才,魏军作战不但有谋略,而且勇猛无比,善于突袭作战,夜袭作战。他们拥有许多进攻的手段,绝非常规印象中的只会蒙着头冲锋而已。
魏国这些年来战无不胜,兵马士气高昂。兵力扩充也很快。粗略估计,目前魏军总兵力已经超过二十万。且以草原部落的尿性,紧急时可征召部落男子入军,骑射方面几乎无需训练。他们可以快速的补充兵力。数量远远不止二十万,甚至翻倍也未可知。
在物资人力方面,在占据关东之后,拓跋珪所辖人口已达八百万之巨。巨大的地盘,大量的人力将是战争的保证。当然,这方面李徽不惧,因为徐州拥有更多的物资人力,足可与之抗衡,并且保证后期的持久作战。
经过商定之后,此次东府军的北伐将兵分三路。一路兵马从淮南北上,进入彭城北,抵达黄河以南之地。一路兵马从淮阴出发,经由琅琊郡直扑邺城。另一路兵马将从青州出发,自东向西攻入冀鲁腹地。三路大军将形成包围切割之势,将邺城一带和中山以及关东腹地切断,阻挡中山魏军重兵救援。进而拿下邺城周边作为跳板和前进基地,再往西北各地横扫。此所谓分进合击,攻城打援之策。
大军出征是一项系统工程,绝非只是军事作战策略和兵马装备本身。各方面的因素都需要齐备,都需要考虑。
比如此次北伐的时间的选择,便有过极大的争论。眼下已经是隆冬季节,这样的天气发起北伐作战,这明显不符合常理。东府军虽非南方之兵,北徐州和青州兵马所驻扎的地方气候更是恶劣之极,他们也并非不能适应这样的天气作战。但是严冬作战,终究非明智之举。
有人对此提出异议,认为严冬作战不利东府军。且冬天关东严寒,雨雪增多,一场大雪便可让兵马的行动和后勤带来极大困难。更别说严寒本身便会让大军遭受许多可以预料为危险和困难,对后勤补给的压力也会带来巨大的压力。
持有这种看法的不在少数,这也是建设性的意见,绝非是故意反对。
但李徽说服了他们。李徽认为,冬天作战对东府军是有利的,这是天时的一环。首先,魏军以骑兵为主力,呼啸来去,机动作战力是他们最大的强项。关东平原沃野之地,又不似南方湖泊河流众多,是骑兵纵横来去极为便利的战场。就算东府军火力强大,不惧对方骑兵突袭。但野战之中,遭遇对方骑兵肆无忌惮的袭扰来去,对方就算无法得手,但东府军也无法留住他们。
正因如此,选择冬天雨雪密集的天气,雨雪将会是对方骑兵奔袭进攻的极大障碍。骑兵在雪地上冲锋和干燥的平原地面上奔跑冲锋完全是两回事。降低对方骑兵的冲锋机动能力,便是降低他们的战斗力。
而对于东府军而言,严寒固然可怕,但东府军物资充足,冬衣帐篷睡袋都是标配,可御极度严寒。
得益于一直以来李徽对军队后勤的重视。东府军后勤作坊制备的帐篷睡袋冬衣等都经过数次升级迭代,从一开始简陋的露天装备,到现在防风防雨保暖的新一代宿营物品和保暖衣物,这可是花了许多军费的。
这年头虽无棉花,但是可保暖的衣物手段很多。木棉芦芯丝麻等材料都可作为保暖的材料。皮毛虽然珍贵,但是在东府军的冬衣之中,胸口和双膝的位置依旧嵌入了珍贵的皮毛片。耳捂子和防风蒙布也是标配,配以麻布披风,双层麻木帐篷和睡袋,足以抵御严寒。
冬天后勤压力最大的便是取暖的柴薪和燃料的运输,以保证兵马能吃到热食和烤火取暖烘干衣物等等。
而徐州早已大力推广的石炭的大规模开采,军中已经囤积了大量水洗后制作的石炭球。石炭球取暖效果好,燃烧时间长,更重要的是运输方便,不像是柴草那般的榔槺,需要大量的车马运输,消耗巨大。一袋百来斤的石炭球可烧多日。一次运送可运送数十万斤,可保证多日取暖生火之用。
在这种情形下,李徽认为,严寒对东府军的影响比之对魏军的影响要大的多。此消彼长之下,那便是得天使之利。
这个理由成功的说服了所有人。不得不说,未雨绸缪之说对于东府军而言颇为正确。李徽当年大力发展这些帐篷睡袋甚至是压缩干粮之类的东西,还花时间去精进迭代生产。这种行为被认为是浪费资源,浪费精力,不走正道。许多人私下里的评价是:有用,但用处不大。
但现在,这种情形之下,便一下子展现出在特殊情形之下的优势来。可见李徽常说的,做好充分的准备,应对任何情形都能游刃有余的话是正确的。往往许多事做了似乎都没有什么用,但是总有用到的时候。这也让他们对李徽之前做这些事感到佩服,主公确实是深谋远虑之人,他的一些举措当时觉得没有必要,但总是在某些时候起到作用。
至于说雨雪带来的后勤的压力,李徽只展开了徐州道路图鉴,众人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了。徐州大力建设的纵横驰道贯穿东西南北,碎石和炉渣铺就的大道不会因为雨雪便造成阻绝。清扫道路上的积雪之后,道路通行状况良好,这已经是事实。当然,进入关东之后,后勤运输或许会有麻烦,但那是末端的短距离的运输,影响不会太大。
这也是平时建设基础设施所带来的红利。对于贸易往来运输物品兵马调度都有极大的裨益。
所有的事情都繁忙而有条不紊的推进着,只是有一件事颇为棘手。
此次北伐在名义上是针对魏军,夺取关东之地。但是,慕容德死后,燕国在滑台以及周边的十几郡之地的地盘还在。魏国兵马也并没有渡河进攻。如今大军要北伐,势必要经由燕国这片地盘北上。如何处置残余的燕国这片地盘,成为了一个颇为棘手的问题。
有人认为,燕国和徐州有盟约,不可不顾他们的感受随意进军燕国之地。要么绕行,要么需要得到他们的许可。更有人认为,燕国尚有数万兵马,倘若无视燕国的地盘,将不可避免的和燕国开战,这反倒不利。不如派人去见慕容超,约定合兵北伐,则慕容超必定同意。也增加了助力。
赵墨林将说这话的官员痛骂了一顿。
“糊涂话。我徐州此次北伐,目的便是占据关东之地,收复大晋失地。燕国强占这么多年,早该覆灭了。难道还要征询他们的同意?更别说和他们联军北伐了。那么收复关东之后,难不成还要将关东交给他们不成?大军直接灭了燕国便是,哪来那么多的顾虑和糊涂之言。”
赵墨林这话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赞同。之前慕容德的存在是对魏国南下的缓冲,是徐州的盾牌。现在要和魏军开战了,燕国这片残余地盘的存在反倒成了障碍了,那怎么成?关东之地也不可能交还给慕容超这帮人,所以攻灭燕国是个不二的选择。
对李徽而言,虽然对灭燕没有什么心理障碍,但他还是不想用太过激烈的手段。一则和慕容氏曾有渊源,自己也不能手段过于激烈。二则,关东之地特殊,未来要想有效的治理关东之地,也许还要借助慕容氏之名来让百姓归心。慕容超的这片地盘,算是燕国最后的国土。这灭燕国的名声或许是一种荣耀,但也未尝不是一个枷锁。最好是慕容超等人能够主动归降,不必大动干戈,双方体面尚在,保留最后的善意。
所以,李徽的提议是,给慕容超等人一个机会。
九月中下的时候,李徽派人前往吊唁慕容德,同时商谈此事。李徽提出的条件是,让慕容超等人归顺大晋,自己保证他有一席之地,保留燕王之爵,将来收复邺城和中山之后,可移居故都。但必须解散兵马,只能保留千人卫队。食邑供养绝不会短缺,慕容氏一族也受恩遇。
这当然是个机会,这已经是李徽能够开处的最好的条件了。事实上苻朗等人还是觉得李徽这么做太过优待。以慕容氏的尿性,留着他们必定反叛,慕容垂便是如此,何况是他们的后人。李徽这么做,将来必生祸端。
但是李徽还是觉得应该如此,他愿意冒这个险,以平和的解决眼前这个问题。换句话说,李徽不希望在和魏军交战之前,先在慕容超等人身上浪费时间和精力,这对于眼前的北伐大局有益。至于以后的事情,慕容氏但凡敢反叛,那便是自己找死。
目前为止,前往出使的官员尚未回转,尚不知对方的态度。但是,出兵的事情已经刻不容缓了。李徽传令给在淮南准备出兵的李荣,按照既定计划誓师出征。在兵临燕境之前,若对方还无明确的态度,那么便视同对方拒绝了条件。然则李荣便可大举进攻,不必顾忌其他了。
在李徽看来,慕容氏和燕国已经成为或者即将成为历史。在这种情形下,能够保全性命,求得善终,已经是他们最好的结局。若他们还看不清这一点,那只能被历史的洪流吞没。自己虽非喜好倾轧杀戮之人,也无意对慕容氏赶尽杀绝,但他们挡在自己前进的路上,不肯让开道路,甚至是阻碍恶心自己,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十一月初二,在一个寒风凛冽但天气晴朗的上午,东府军三路大军分别于淮南寿春、徐州淮阴、青州北海城同时举行誓师大会,李徽李荣周澈三路兵马统帅同时宣布北伐关东,驱逐拓跋氏,收复大晋故土。
在淮阴,李徽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从五胡乱华到衣冠南渡。从北地百姓遭受之苦,到近年来胡族倾轧,对徐州的诸般威胁。从徐州所处境遇,到天下大势,说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最终,李徽对所有人道:“我本不欲北伐,大动刀戈,然奈何苍生苦楚,我不能坐视之。我徐州百姓,许多都是从关东逃难而来,你们曾经的家园也在那里。我知道,这么多年来,许多人都想回到家乡,看看父母亲人,看看亲眷故交,看看家园是否还在,看看儿时成长的伙伴是否如故。他们受的苦,经受的灾难,我们不能无动于衷。所以,此次北伐,收复关东之地,乃是我们唯一的目的。我需要将士以对待徐州父老之心去怜悯爱惜他们,去解救他们。他们期盼着我们去解救他们,过上幸福安定的生活。正所谓‘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这一次我们不能让他们望断天涯,不能让他们泪尽山胡尘。此次北伐,不胜不归!”
数万将士齐声高呼:“不胜不归!”声震云霄。
……
就在东府军誓师北进,浩荡北伐之时。滑台燕国慕容超小朝廷正陷入混乱之中。
慕容德去世,慕容青战死,慕容麟自杀,在短短的半个月内,滑台小朝廷经历了剧变。老成而有手段,能领军作战的人物全部死去,带来了上上下下的震荡。
慕容德的本意是不错的。诱杀慕容麟是为了让慕容超登基之后的路好走一些。扶他上马,再送上一程,慕容德已经做了他能做的。
但慕容德显然没考虑到,当所有的有威望的人都没了之后,稚嫩的慕容超又能否自立。慕容超虽然不是温室中的幼苗,但他根基太浅,德望太低。甚至他出生在秦国境内,到处都在谣传他未必是慕容氏的血脉。因为慕容家族的女子在秦国的遭遇尽人皆知。
有一个隐秘的但却被证实的传言,当初慕容垂的夫人段氏曾同苻坚同辇出游,尽人皆知。这件事所代表的含义不言而喻。慕容垂都难逃辱妻之恨,何况其他人。
慕容超的母亲是谁毫无疑问,但他的父亲是谁便不得而知了。
由此可见,燕国滑台政权上下对慕容超这个天降太子是多么的不待见。许多慕容氏宗室子弟都慕容超的即位愤愤不平,只是慕容德在时,他们不敢多言罢了。
慕容德也错看了身边之人。他临终之时以桂林王慕容镇和北地王慕容钟为辅政大臣,希望这两人可以辅佐慕容超。殊不知,这两人早有矛盾,早生嫌隙。慕容德在时,两人恭敬处之,慕容德一死,这两人便暗中开始较量,开始算计对方了。
在过去的不到三个月里,慕容镇和慕容钟的矛盾逐渐白热化。仗着和慕容超亲厚,桂林王慕容镇在慕容超耳边不断的重复着慕容钟的坏话,怀疑慕容钟有谋反之意。
慕容钟本来也不是白璧无瑕之人,当年慕容永曾自立于长子,同慕容垂敌对。不但和丁零翟氏勾结,滋扰关东,还曾杀了慕容儁慕容垂等人的后代宗族。当时,慕容钟便在慕容永帐下为车骑将军,和慕容垂的兵马打了多次仗。
后来慕容垂攻灭慕容永,慕容钟投降,被慕容德收在帐下,得以重用。
所以慕容钟是有黑历史的,所以常常因为这段黑历史被人攻击。此番慕容镇自然也将这段黑历史翻出来大肆的张扬,引发上下的口诛笔伐,并以此来说服慕容超。
慕容超本来也不蠢,并不认为慕容钟会造反。但经不住慕容镇不断的吹风。加之自己地位薄弱,又被谣言所困,于是便想着要以解决慕容钟来为自己立威。哪怕是冤枉了慕容钟,牺牲了慕容钟,只要能换来自己地位的稳固,威严的建立,那也是值得的。
于是在九月里,在慕容超的许可之下,慕容超从他郡将慕容镇召回滑台,设下了陷阱,对慕容钟下了手。
而北地王慕容钟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在滑台的耳目探知了风声。他确实前往滑台了,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带来了北海王慕容法,西中郎将封融,徐州刺史段宏,以及集中起来的三万大军。他们高举清君侧铲除奸佞之名兵发滑台。
慕容氏的刻板印象再一次得到了印证,即便是在这种情形下,这帮慕容氏的宗族子孙还是孜孜不倦的互相争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