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败如山倒,溃败如雪崩。
数万楚军丢盔卸甲亡命狂奔,只恨爹娘没给生四条腿。寒冷的大地上,暮色之中,楚军抱头狂奔,向着京城方向败退过去。
东府军展开了无情的追杀,这种时候是消灭敌人有生力量的最佳时机。一旦任由他们逃回京城,便将给不久后的攻城留下后患,多杀一个人,多歼灭一名士兵,都是为将来己方攻城排除一个障碍。
所有那些没能及时投降的楚军,但凡还在跑动的,都是目标。只有那些抱头跪地投降的,才能幸免。骑兵和步兵一直追至西篱门外。
楚军兵马拥堵在城门口,拼命为往城里挤。出来的时候容易,眼下一股脑的挤在门口,想要逃回城中去可不容易。狭窄的吊桥上,拥堵的兵士下饺子一般落入护城河中。冰冷的护城河水让他们失去行动力,护城河中淹死无数。更有摔倒在地被踩踏而死的,足有上千之众。
东府军追兵并没有迫至城下继续追杀。一则天色已黑,战场上已经看不清了。这种时候,混乱起来敌我不分,可能会发生意外。二则,靠近城墙追杀也太嚣张了些,对方城头可是有守军的。若靠的太近,岂非为其所白白射杀。另外,此战已大胜,将士们经历大战,又冷又饿,也该回营庆贺胜利了。
焰火弹连番升起,在黑暗的天幕中甚为耀眼。命令下达,东府军追兵后撤回钟山大营休整。前营已是一片狼藉,所有兵马集中于中军营地之中,升起篝火,休整待命。
不久后,李徽在众将的簇拥之下巡视全军,见到李徽的那一刻,所有将士高举手臂,振臂而呼,声震山野。人人喜笑颜开,兴高采烈。今日之战残酷无比,但经历残酷战斗之后的胜利甘甜无比,令人舒爽。这是东府军建军以来的第一次如此大规模的正面作战,提振士气的同时,也让整个东府军上下进入了另一个层次,获得了更大的提升。
大营之中,杀猪宰羊犒赏将士们。李徽等人不能如兵士们一般狂欢,他们的事情还很多。
二更时分,李徽在李荣等将领的陪同下来到了前营战场。前营的北侧部分已经被清理出了一片空地,燃起了数十堆的篝火。战斗结束之后,老兵和民夫便开始清扫战场,收敛尸体,整理兵刃盔甲等战利品。
李徽等人抵达的时候,正有老兵和民夫赶着牛车,将一车车的尸体运抵于此。而地面上铺着的一排排的草席上,已经密密麻麻的堆了无数的用尸袋收敛的尸体。
看着那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的尸袋,李徽的面色沉郁,心情悲伤之极。按照打扫战场的要求,能被运抵于此,装入尸袋之中收敛于此的都是己方阵亡人员。数量之多,让李徽有些接受不了。
前方,两名老兵正在替一名战死的东府军士兵擦洗脸上的血迹,整理好他们的遗容,之后装入尸袋。李徽等人走近他们,但见一名老兵正用纱布浸水在一名兵士脸上擦拭。灯笼和篝火的照耀之下,那兵士年轻的面庞看的清清楚楚。
“哎,好个俊俏的后生,就这么没了。你的爹娘该有多伤心哦。好好的去吧,早日投胎,投胎到一个不打仗的地方,好好的娶妻生子。这一世没能活到老,下一世定要活得长久些。哎。真是作孽哦,打仗打仗,没完没了,死了多少人,哎。”
旁边提着木桶的那名老兵沉声道:“老徐,你怎这般说话。咱们入东府军的那一天,不就做好了准备了么?这些阵亡的兄弟也好,还是我们也好,战死沙场,也是为了保护我徐州百姓,保护咱们得亲人。若为亲人而死,也没什么可怜的,反倒是一种荣耀才是。没准这小兄弟心里是很欣慰的。咱们可是打了胜仗的,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你说的对,我只是心里难过。你瞧瞧,死了多少人?这么多人,都是咱们徐州的子弟啊。都是咱们东府军的兵士啊。我心里伤心难过,才会说这些话。你瞧,这位小兄弟才十八岁啊。还没娶妻生子呢。”那擦拭的老兵叹息道。
李徽等人站在一旁,两名老兵絮絮叨叨的说话,竟然没有发现他们。李徽缓步上前,伸手从那老兵手中拿过湿纱,蹲下身子为那年轻士兵擦拭血迹。此刻两名老兵才发现身旁站着许多人,再一看,竟然是李徽李荣等人,顿时惊的说不出话来。
李徽轻轻的擦拭着那士兵年轻的脸,心中自然甚为悲痛。他一点点的将那兵士脸上的血迹擦拭干净,之后转头问道:“他的牌子呢?”
一名老兵慌忙递过去。那是每一名东府军士兵都挂在身上的铭牌,铁皮做的,上面用粗针凿出字来,记录着他的姓名出生的日子以及职务等。在灯笼照耀之下,李徽翻看着那名牌,上面刻着这名士兵的基本信息。
“林春生……临海郡东海县林家庄人……伍长……”
根据上面的生辰年月,这位叫林春生的东府军士兵今年刚满十八岁。
李徽站起身来,脱下头盔,肃立看着那士兵的尸体,轻声道:“好兄弟。安息吧。我代表徐州千万百姓,向你致敬。你为了徐州百姓而死,你父母家人会为你骄傲的。我们也不会亏待他们,必好好的照顾他们。安息吧。”
众将领纷纷脱帽,静静地站立默哀。
两名老兵知道之前的对话肯定被李徽听到了,在李徽临走的时候,那被叫做老徐的老兵试图解释。
李徽微笑摆手道:“不必在意,如此年轻的生命逝去,你发一些感慨也没什么。但你要记住,这些人是为什么而战,为什么而死。他们死的值得,死的光荣。不要用可怜来形容他,那是一种亵渎。这样的兵士,是永远为我们所铭记的,他们没有死,只是活在我们的心里罢了。谁都希望快快乐乐的活着,但是总有人需要献出生命的代价,来保护其他人活着。这样的道理,我想你很明白。”
那老兵连连点头,惶恐之极。
李徽等人沿着北营往前,前往前营战场之中。前营之中一片死寂,冷风之中夹杂着死亡的气息。虽然已经开始清理,但是地面上横七竖八满是尸体和丢弃的盔甲兵刃。冷月当空,看着这眼前的战场,李徽的心情自然甚为低落。
不久前,各军做了粗略的统计。此次大战,虽然只有几个时辰而激烈战斗而已,但是东府军伤亡人数超过了万余。阵亡将士高达四千,另有七千余受了各种轻重伤势。东府军还是胜利的一方,伤亡都如此严重,可见此次作战的残酷程度。在极短的时间里,双方投入了十六七万兵马,在如此狭窄的战场之中进行了一场规模浩大的肉搏战。短时间里的死伤如此严重,可见不久前的战场激烈程度,堪称是绞肉机了。
敌军的伤亡数字尚未统计出来,但是根据战况推算,起码数倍于东府军。也就是说,此战敌我双方起码有四五万的总伤亡。仅仅一个下午的几个时辰,便有那么多的生命死于战争。
李徽从内心里有些厌倦战争了。经历的越多,便越是难以接受这一切。这些年,目睹了尸山血海的战斗,残酷无比的征伐,饥荒造成的大量的百姓的死亡,那么多鲜活的生命逝去。这样的世道让人作呕。
你争我夺,此起彼落,一轮又一轮的痛苦和死亡,仿佛一切都是个循环的黑洞,无休无止,永远在地狱之中轮回一般。这样的乱世,当真应了那句‘人间不值得’
可是,他也明白,没有战争的手段却又达不到想要的天下太平,无法让这一切停止,这岂非成了一种悖伦。也许只能用鲜血和生命的代价,才能停止这一切。为了整个天下的太平,有些牺牲注定要付出。
站在前营之中的高台上,李徽负手看着月光下的战场。星星点点的灯笼在大地上游荡着,那是老兵们在清理战场,抬走尸体。他们手中哗啦啦作响的是士兵们身上悬挂的铭牌。哗啦啦!哗啦啦!仿佛是为阵亡者招魂的法器之声,听着这样的声音,令人心都揪紧了。
“主公,当考虑下一步的行动了。经此之战,桓玄实力大损。当一鼓作气,攻下京城。时机已经成熟了,等不得了。已然是腊月了,新年要到了。”苻朗的声音打破了李徽的思绪。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冷漠而坚决。
李徽吁了口气,微微点头。沉吟片刻,沉声道:“传令郑子龙,水军挺进建康北。传令蒋胜,集结兵马于历阳横江渡,让他们准备夺取姑塾。李荣,超石,龄石,我给你们三天时间休整,伤兵送回徐州治疗,将士们的心态要调整好,进行最后的动员。传令周澈,命他调拨后军兵马增补前中军减员。派人会徐州催促新一批弹药必须在三天内运抵。有多少运多少来,以备攻城之需。”
李徽一连串的下达了命令,众人躬身连声应诺。
李徽又沉声道:“元达,派人通知德康墨林和李正,让他们做好迎接阵亡将士尸骸。启用淮阴西英雄陵园,所有阵亡将士安葬入陵园之中,立碑刻字,专人看守打扫。所有阵亡将士的家属,按照相关条例进行抚恤,家属子**待,务必周全。”
苻朗沉声道:“主公放心,我这便派人通知。”
李徽点点头,转头眺望远处的京城方向。那里,城头上火把星星点点,依稀可辨。连绵的城墙的轮廓在黯淡的天空映衬下,也可以模糊的看见。
“三天后,攻建康!”李徽沉声道。
……
建康城中。
黎明的曙光照亮城池之时,整个京城却仿佛陷入沉睡之中没有醒来。往日这座庞大精美的城池每天都车水马龙人流如川,几乎没有安静的时候。然而此刻,日上三竿,大街小巷之中却不见多少人影。除了一些在街头巡逻的兵士,以及一些缩着脖子在冷风中匆匆而过的零星行人之外,整座城市仿佛被冻结了一般,安静空荡的宛如坟场。
一场大败之后,所有人都明白,所谓的大楚在京城的统治已经摇摇欲坠,不会长久了。钟山一战,楚军十多万大军只有半数逃回城中,死伤逃跑被俘的人数近六万之众。军心已经全部被摧毁,桓嗣等一干将领阵亡之后,更是连像样的领军将领都没有了。
整个京城虽然一片死寂,但在这死寂之下,酝酿着一些可怕的情绪。这让整个京城陷入一种奇怪的氛围之中,似乎是坐在火山口上,随时会爆发。
被桓玄折腾的不轻的建康百姓,本来就已经在崩溃的边缘。摄于强大的楚军的压制,他们只能忍气吞声。包括一些官员和大族,他们本大多数都是投机客,此时此刻,他们知道桓玄恐难长久,他们自然不肯随着桓玄一起完蛋,于是开始酝酿着新一轮的投机行动。
一切都陷入了不稳定的爆发的前兆之中,东府军尚未开始攻城,京城之中,朝野上下已经进入了一种恐慌和相互怀疑的氛围里。
桓玄没有像上次一样,在桓石生大军覆灭之后大发雷霆。败退回京城之后,他表现的很平静。这种平静让所有人都很不适应。他们已经习惯了桓玄的歇斯底里,桓玄的平静反而让他们恐慌。
但其实,桓玄在大败之后已经知道自己在京城呆不下去了。之前在坚守京城和退往西北这两个想法之中徘徊取舍。现在,反倒是不用去考虑取舍的问题了,因为不必要去考虑坚守了,如今的兵马和士气,根本守不住。
所以,大败之后,桓玄便在考虑撤离京城的事情。一旦下定决心要撤离京城,桓玄心中反而释然了。兜兜转转,忙活了一圈,虽然最终还要放弃京城,但终究自己来过了,当了皇帝,也努力维持大楚的统治了。只不过是失败了而已,那也没什么。西北之地广大,自己回到西北,一样可以当皇帝,一样可以积蓄力量,可以东山再起。虽然这么想多少有些自欺欺人,心中隐痛难平。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人总是要往好处想的。
对于朝廷上下一些人的想法,桓玄也心知肚明。但这时候不是收拾他们的时候,这一次虽然是要逃走,但是也要做的体面一些,给自己留些颜面。
桓玄秘密下旨,命桓嗣之子桓胤接替桓嗣的大将军之职,命他领寻阳之兵,做好沿途的护卫和道路畅通之责。又命桓谦之子桓蕴接替水军都督之职,将桓石生留下的五千水军集结于姑塾,准备乘船西逃。之后,桓玄叫来桓伟,和他商议留守京城之事。
桓伟得知桓玄要自己留守京城的想法,整个人都惊呆了。结结巴巴的道:“陛下,我……我怎能守住京城?我还是胡送陛下回荆州的好。留我在京城,那不是……要我的命么?况且,这京城有什么好守的?”
桓玄耐心的跟他解释道:“兄长,为了大楚的体面,京城还是要守的。朕此番离开,也将以西巡的名义离开。若是说放弃京城败走,朕面上无光,也有损德望。我们将来还如何反攻回来?况且,那李徽也未必会攻城。倘若不守城池,岂非让他们不费一兵一卒便攻下京城?你留在这里,便如朕在此。朕也不是要你一直在此,倘若局面不利,你便撤离京城便是。留在京城,其实也是为朕断后。否则,对方毫无阻碍的追击我们,我们又岂能平安撤回江陵?”
桓伟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他还是不敢留在京城。他知道这太危险了。昨日大战,桓伟已经吓掉了半条命,他现在想着的便是赶紧离开京城,离开这个鬼地方。他再也不想同东府军作战了。于是他苦苦哀求,请求桓玄换别人守城。
桓玄终于怒了。
“兄长,当此之时,你不替朕分忧,朕还能靠谁?这种时候,朕谁也不信。兵马绝不能落在其他人手里。朝廷里的那些家伙,现在心里盘算的是要将朕活捉了,送给李徽当投名状。朕岂能让他们领军?唯有你,是朕唯一能够信任的。你都不愿,朕还依靠谁?你若再推辞不肯,朕又要你何用?”
桓伟头皮发麻,他从桓玄的话语和眼神中看到了杀意。他不敢再推辞了,只能硬着头皮接旨。但他请求给他留下两千骑兵,并派万盖给他当副手,留下两万兵马守城。
桓玄全部满足了他。留守京城,这不仅是体面问题,也是安全问题。此去江陵,逆流而上,路途千里之遥,不知会发生什么。西边的通道在桓石生大军覆灭之后也不再安全,若是离开京城之后,东府军迅速占领京城,则可能一路追杀。到那时,岂非穷途末路?哪怕京城坚持个三五天,对自己而言也是安全的。只要回到江陵,一切都好说。
兵败之后的第三天清晨,桓玄召集群臣朝会。在诡异的气氛之中,桓玄宣布了自己西巡的决定。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桓玄要跑了。
“朕西巡之时,朝中事务由中书令桓伟主持,诸位各司其职,不得懈怠。虽则眼下朝廷局势不利,但此次大战之后,东府军死伤惨重,他们断不敢攻城。朕此次西巡,乃是安抚西北之地军民。朕回来之时,将率数十万大军前来,扫荡逆贼。诸位务必坚定信心,等待朕率大军回来。”桓玄说道。
许多人脸上似笑非笑,心想:你还能带着大军回来么?你这一走,怕是永远回不来了。
“此番西巡,诸位爱卿可有愿意随朕前去的?”桓玄又问道。
殿上一片沉默,这些官员大族都扎根京城,有的家族已经在建康百年。他们本就是谁占领建康,谁掌权便支持谁。桓玄如今已经坠落顶峰,落荒而逃,他们又怎肯追随。
桓玄又问了一遍,这些人便开始陈述理由了。
“老臣本该追随,无奈身子老迈。又值腊月寒冬,恐难受风寒之苦。为免拖累陛下,老臣还是留在京城为好。”
“臣倒是不怕风寒,但臣更愿意留下来协助桓中书守卫京城。京城乃我大楚都城,不容有失。臣将誓死守城,绝不让李徽的兵马攻入京城。”
“臣父母老迈,臣乃独子,不能远游。望陛下体恤臣之孝道,准臣留下侍奉爷娘。”
“……”
一帮人各有各的理由,各有各的推诿,没有一个愿意跟随的。桓玄心中恼怒,但此刻也不是跟他们闹翻的时候。他已经交代了桓伟,这些人一旦有任何的异动,在撤出京城之前便将他们全部诛杀。此刻见这些人的态度和言语,可见他们毫无忠心可言。那么,杀他们也就毫无心理负担了。
“也罢,诸位便留在京城,协助桓伟处置朝中之事,勠力守城。朕回来之时,论功行赏,必不亏待你们这些忠臣。”桓玄笑道。
午后时分,早已集结的四万兵马陆续出城。桓玄登上车驾,在骑兵护卫的簇拥之下缓缓出城。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站立护卫的兵马。街市两侧的窗户缝里似乎有许多眼睛在窥伺,没有一名百姓出来相送。桓玄心中叹息着,回想起两年前自己率军进入京城时的情形,那时候万人空巷,百姓摩肩擦踵欢迎他的到来。
“这才短短两年时间啊,我便不得不离开这里了。我到底哪里做错了呢?这些百姓当真是毫无良心之人,朕将他们从司马道子手里拯救出来,朕为他们建立了大楚,让他们再也不必受司马氏的压榨,他们为何却对朕如此冷漠?这些忘恩负义之徒,真是让人心寒啊。朕会回来的,到时候,朕必要给你们这些人教训。你们这些人,是只配被奴役霸凌的贱骨头,对你们,不必有任何的好处。”
桓玄在车驾上思绪翻腾着,一路出了西篱门。城外旷野之中,北风涤荡,天气极寒。天地之间,一片萧瑟。冷风吹得兵马缩着脖子,一个个无精打采。吹得所有人都浑身冰冷。
他们咬紧牙关,裹紧冬衣,跟随着桓玄的车驾,踏上漫漫西去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