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距离中午同学聚会还有两个小时,谷俊娜带着两人洗头。
洗头小哥手法精湛,带着口罩,一声不响帮她们按摩头皮。荣荣舒服得发出琼瑶小说女主发出的声音。马思宁安静地躺着,闭着眼睛感受身体的舒适感。她脑海里一闪而过何花和周槑。
上海争分夺秒的环境导致何花像冲锋战士一样。她应该不曾这样舒适地享受过慢生活吧?周槑就更不应提了。她看似什么都不缺,其实什么都没有。手上没钱,生活中的每一笔花销都要朝公婆伸手,而公婆只对跟周小呆有关的花销大方。这么一想,最舒服的还是有退路的自己。
谷俊娜提前进入同学聚会状态,旁若无人,讲起学生时代的荣光与糗事。那时候,谷俊娜逗比气质明显,荣荣早就是公认的女神,马思宁普普通通,安安静静,要不是是荣荣和谷俊娜的朋友,一定会被很多同学忽略。
那时候,男生们拿谷俊娜当哥们,经常央她帮忙,给荣荣递情书。荣荣收到情书,总是看过后抠掉名字,将它们丢进风里。马思宁初三时收到中学时代唯一的一封情书,不知怎么想的,竟然交给了班主任。 时至今日,仍是笑柄。到了高二,压力之下,谷俊娜情窦初开,不,是绽开,开始依次给心仪的男生写情书……付出不是没有收获,后来她高考作文差点满分。
谷俊娜向两位好友更新将赴约同学的近况。高大帅气的李涛子承父业,经营城东最大的废品回收站。他像明星一样坐在磅秤前,前来零星卖废品的大姨大妈越来越多。初中时高高兴兴说家里买了一只鸡,取一部分蒸,取一部分煮,取一部分红烧的杨学富,后来真的富了,但也因为暴力拆迁而惹上官司。最近他老板刚替他摆平官司,但为了避嫌不让他去上班,自由又有钱的他,打听到同学聚会,于是踊跃报名。
“荣荣,你可还记得韩峰?那个有个漂亮妹妹,妹妹跟你争校花的韩峰?”谷俊娜转头看向荣荣。洗头小哥好脾气地跟着滑动椅子。
“不记得。”
“他今天也来。他妹妹嫁了个大老板。”
荣荣嘴里没说话,心里很是感慨。在上海的这些年,每天都被工作追着跑,疲于奔命的即视感。不像平凡的马思宁,心甘情愿退入家庭当全职主妇;也不像胸无大志的谷俊娜,心甘情愿留在故乡小城。她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进入社会,本以为步步为营,结果却落得个一事无成。高薪工作是有,却也朝不保夕。肚子里的负担,尚不知何去何从,难免灰心丧气。
马思宁也心潮起伏。她在上海,看似有家有口,生活平稳,其实危机四伏。风吹草动就可能导致小家倾覆。收入锁死,欲望放大,每一天都是千尺之上走钢丝,所谓的平衡随时会被打破。到时候,死相难逃难看。还真不如安安稳稳生活在故乡的谷俊娜生活幸福指数高。
谷俊娜还在叽叽喳喳说,没有体会到身边两位友人情绪早已由高走低。
同学聚会定在当地最富声望的万豪。青春里走出的那些同学,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论穿着打扮,家乡女同学化的妆似乎更细腻温婉,男朋学还保持着意气少年的风发姿态。乍然一看,各个都小有成就。荣荣拉垮的棉睡裤虽然掩盖在圆桌下,依旧影响了她的自信发挥。欢声笑语中控制不住的干呕令聚会气氛多了几分尴尬——多少男同学女同学是冲着校花来的,如今,校花活成了小城人眼里的笑话。
“听说她离婚了。”
“瞧这架势,离婚后又怀孕了。”
“前夫的?还是现任的?”
“不知道。反正今年过年是一个人回来的。”
“唉,都怪外面的社会太复杂。”
“说不定是想钓金龟婿,可惜段数不够。”
马思宁实在听不下去了,重重的地甩上了卫生间的隔门。眼睛里控制不住地冒出泪花。她不想去追究卫生间里传播小道消息的都是哪几个女同学,只觉得胸口恨意翻滚,心里难受,小城同学向她展示了流言蜚语的凶残一面。
尤为可恨的是,这些同学明明各个笑起来如娇花,在餐桌上恭维话说个不停,转个身,背过脸,就如此肆无忌惮地猜度别人的人生,并毫无顾忌地传播。
马思宁没有回包间,而是去了走廊尽头的露台。
身后传来脚步声。
马思宁回头,看到是荣荣。
“你怎么出来了?”不同于马思宁是聚会的配角,荣荣可是当之无愧的主角。
“我总要腾出点时间和空间,让他们好有机会畅快地议论一下我呀。”荣荣笑。带一点玩世不恭。
这话要是赶在她进卫生间之前说,马思宁一定怪荣荣多心了。马思宁的心机,并不体现在对故乡人的设防上。
“我对他们的第二张脸,不要太熟悉哦。无所顾忌地点评别人的衣着容貌,没有边界地询问别人的隐私,不负责任地乱出没有价值的主意……不瞒你说,我见多了那种人,在我家时低头哈腰谄媚,别处见我只身一人,流露的目光恨不得将我羞辱一万遍。他们为了争取利益,不要脸的程度绝对超出你的想象。”
马思宁平静地望着荣荣。是了,荣荣的爸爸是副校长。荣荣比她更有机会看到别人的第二张脸。
经同学聚会一事,马思宁对回故乡过美满生活起了疑心。
谷俊娜没有在大城市谋生的能力,恢复单身的荣荣是唯一有选择机会的人,但是她看不上故乡。
“我决定了,”聚会结束,荣荣和马思宁坐谷俊娜的车回家属院,车上,荣荣声音昂扬,“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咣。”谷俊娜车头撞上了路边的景观树。
十分钟后,潘星星赶到,他代替谷俊娜处理赔偿绿化的问题。
小城不大,撞树的地方距离家属院不远。麻烦交给潘星星后,三个穿同款大衣的女人结伴步行往家走。
回家的路上,马思宁问荣荣为什么坚持生下孩子?荣荣表示是为了回击虚荣。用自己的血泪经历,给生她养她的小城撕开一点进步空间。谷俊娜拍荣荣屁股,让她正经点。荣荣叹口气,说,同学会上很多同学都让她有窒息感,他们看上去风华正茂,其实思想上保守落后,气人有,笑人无,让她仿佛看到十几个模样不同的妈妈围在她身边。她的愤怒无处指向,最终决定做点惊世骇俗的事出出胸中恶气。
“你们要这样想,生个娃总比杀人越货好吧?”荣荣左手勾一个,右手勾一个。劝说身边两位时,颇有几分语重心长。
荣荣说,她之所以离婚,正是从妈妈那里学到的强势导致的。只是她没有妈妈命好,遇到的丈夫不似父亲那般软弱。
谷俊娜气得全程翻白眼,她挣脱荣荣勾着她的手,激烈争辩,坚信父母都是为了孩子好,是荣荣计较想不开。
谷俊娜的妈妈,是位个头不高的农村妇女,跟着丈夫来到县城生活了大半生,思想上仍旧保守传统,对家庭不计辛苦地付出,对谷俊娜全身心地爱护。她无我地爱着她的家,崇拜养家的丈夫和比她聪慧的女儿。这种情况下,谷俊娜哪可能体会到母女之间的复杂感情?
生娃动机的讨论还没有结束,家属院的门口已经近在咫尺。校园另一边,新家属院的脚手架已经搭到三层楼那么高。
荣荣停住脚。
马思宁扯了扯为了更好争辩而倒着走路的谷俊娜。谷俊娜顺着马思宁的眼神向后看,看到了家属院门口站着的荣荣妈妈。
才两天没见,荣荣妈妈已经大变样。
她无心再收拾头发,短发乱糟糟堆在脑门上,像鸡窝;脸皱巴着,衣服更是胡穿乱搭。她站在大门口,两手伸向半空,伸向几步外的荣荣。
“荣荣。你要是想把孩子生下来。妈答应你。只要你留在妈身边,让妈照顾你,妈什么都答应。”
谷俊娜泪点低,眼泪刷地冲了出来。
连马思宁,都忍不住眼角湿润。
荣荣发出冷笑:“留下来?不,故乡配不上闪闪发光的我。这话,我可是从小听到大。 ‘这个土鳖小城才配不上我闪闪发光的女儿呢,将来我女儿要去北上广深,或者干脆去香港吧。要是有机会,去欧美也行。 ’你这么快就忘记了吗?我可记着呢。”
荣荣妈妈哭起来。
奔六的人,体面了几十年的人,在三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面前无助地哭起来。
“荣儿。妈妈的心肝。妈妈一想到你在外面吃苦受罪,就坐卧不安。回来吧,妈妈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好好的。”
荣荣冷笑不已:“一把好牌已经被我打烂,以后也只会更烂。除非我能彻彻底底、好好整顿我的人生根基。”
谷俊娜想当和事佬,才开口,就被马思宁拉着离开。
“人越多,她越疯。”走过楼角,马思宁解释。
正如有人惧怕观众,荣荣喜欢有观众。观众令她亢奋,观众令她超水平发挥。
“说起来,这也是她妈种下的因。”谷俊娜叹气。
荣荣有个抓住一切机会供荣荣当众表演,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的虎妈。
马思宁回家跟妈妈讲了荣荣的事,本以为妈妈会叹因果不虚,因果循环不可逃,没想到,马妈妈感叹的点竟然在于在外发展还是在家乡发展。
马妈妈说其实她也希望马思宁回来发展,只是现实无奈。在可以影响马思宁的时候,她孽业未还完,忙着供养大师父;至于今,马思宁已经跟程信结婚,远嫁他乡,无可回还,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他乡漂泊。马爸在一旁,笑着接,根本无法不答应,否则就成了仇人。
马思宁没想到看上去淡然平静的母亲这般牵挂她,心里暖暖的。她柔声解释她在上海过得挺好的,程信父母赞助了一个能落户口的小房子,她和程信也算有房有车的人了。这么多年来,她手上有一些存款,就算程信失业也能撑一阵。
本意是宽慰父母,没想到,父母却敏锐地听出异常:“程信要失业?”
马思宁连忙否认:“就是比如而已。打个比方。举个例子。不必紧张。”她年后准备复出找工作的事,也不敢坦诚表露了,怕父母联想太多。
人性的小恶体现在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关于完美校花的落魄现状,很快通过私聊在本地同学中传播开来,却也因祸得福。
当年荣荣的一位追求者,陆昊然,听说荣荣离婚后,重新燃起追求荣荣的心。陆昊然自己也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所以不介意荣荣离异。至于肚子中的小孩,眼下不是详细讨论的时候。陆昊然托谷俊娜牵线,谷俊娜感动得犹如荣荣得到救赎。
陆昊然高考失利,只读了一个专科院校。不过,选的是播音专业。毕业后进电视台工作两年,后出来创业。赶上有声书的风口,创业公司立住了脚。再后来,渐渐在本地展露名声,各式业务也多了起来。在本地人看来,他绝对算一个成功男士,所以谷俊娜才倍感荣幸。
谷俊娜本着素来的热心,直奔荣荣家,忘记迂回,一股脑将事情倾倒出来。提起陆昊然,自然少不了夸赞的话,荣荣妈妈听得热血沸腾。荣荣则鼻孔喷气,冷笑不已。
荣荣一件接一件地讲陆昊然当年追求她时做下的蠢事,每周塞一封情书到她书桌,放学后像变态一样远远跟踪她,高考分数下来的那一晚他在她家楼下站了一宿……这样一个奇奇怪怪的人类,她死都不会嫁的。荣荣奉劝谷俊娜不要拿她当攀附当地名流的工具,实在想嫁谷俊娜自己离了嫁。
“对了,当年你挨个儿跟喜欢的男生递情书,里面不会也有他吧?”
饶是谷俊娜脾气好,此刻也被荣荣惹毛了。她急剧呼吸,嘴唇哆嗦,指向荣荣的手在颤抖。荣荣妈手按胸口,连声劝说“娜娜别生气,求求娜娜看在阿姨面上别生气”。谷俊娜转身对着荣荣妈妈,眼泪哗哗流出来。荣荣妈妈唯有深重地叹气。
谷俊娜一出荣荣家门,就等不及往马思宁家走,边走边给马思宁打电话,表示荣荣已经黑化,不再是当年的荣荣,她情愿不认识在大都市里黑化的荣荣。只是,控诉还没到尾声,谷俊娜先心软:“天呐。荣荣她在上海到底经历了什么啊!”
马思宁急奔下楼,抚慰谷俊娜受伤的心。
话说谷俊娜走后,荣荣没了冷嘲热讽的对象,余怒未消的她开始给马思宁发消息泄愤。她说小城小镇才不是与世无争的乐土,反而是近身肉搏浴血厮杀的战场。别看谷俊娜生活自由惬意,其实那只是假象。娜娜早已被世俗的观点牢牢捆绑,不得不随大流攀比消费,喝酒打牌虚度人生,甚至别的女人跟她老公眉来眼去,她也只能隐忍不发,否则就被人看了笑话。为了家丑不外扬,她习惯给自己戴上幸福微笑面具……
手机叮咚响个不停。
马思宁的对面,近在咫尺,站着宁宁吐槽的对象谷俊娜。
谷俊娜哭着说着,看出端倪,一把抢过马思宁的手机。马思宁争夺,不抵谷俊娜的力气,抢不过来。
就这样,谷俊娜看完了荣荣的全部吐槽。
“啊——”她尖叫起来,“荣荣,我他妈要是再管你的事,我不是人!”
谷俊娜气得要砸手机,胳膊扬起,想起手机是马思宁的。往马思宁怀里一塞,谷俊娜跳着脚气愤跑走。马思宁去追,可是,怀着三个月身孕的谷俊娜,跑得快得像一阵风。
荣荣窝在沙发上正痛快吐槽,忽然听到尖叫声,接着听到自己的名字,她懵懵懂懂循声往阳台走。待她推开移门,只看到孤身一人站在楼下的马思宁。马思宁像是有心灵感应,抬头向上,看到了茫然的荣荣。
天空飘起了小碎雪花。
雪花在空中打着旋儿,身不由己地飘摇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