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闭上眼睛,开始回忆那个痛苦的雨夜。
暴雨砸在皮肉上生疼,我拖着疼痛的身躯在雨中踉踉跄跄地走着,口鼻间全是腥涩的雨水。
当我路过一个巷口时,我看到了一个撑着伞的少年,他穿着校服,像是个高中生。
我的心中燃起希望,步履蹒跚地朝他走过去,我艰难地用手语比划着祈求他能不能把我带到警察局去。
感到他的视线暧昧又黏腻地划过我裸露的身体,我下意识抱臂挡在胸前。
他的脸隐藏在伞下看不太清楚,他轻笑了一声,慢悠悠地开口。
“警察局我可能不能带你去了。”
“……但我可以带你去见阎王。”
他拽着我的头发把我拖进了巷子,我才看见,里面聚集了四五个蹲在地上的小混混。
他们中间放着一个塑料瓶,里面装着白色的粉末。
他们在聚众磕药!
为首的那个小混混吹着口哨打量了我一下,笑着用污言秽语侮辱我。
“哪来的婊子,大晚上不穿衣服跑出来。”
“上赶着给哥几个找乐子?”
那群小混混尖声笑起来。
知道我要面对什么,我剧烈地挣扎起来,却被对着面门猛踹了一脚。
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
疼痛带来的耳鸣声,皮带扣被解开的声音,拳头落在我皮肉上的声音,骨头碎裂的声音,咒骂和嬉笑的声音,血流出我身体的声音。
以及,我的悲鸣。
原来哑巴也是可以发出声音的,只是这么惨烈,这么凄厉。
我听说兔子的忍痛能力很强,即使骨折,即使牙齿将口腔刺穿,就算从高处坠落,也不会叫。除非痛到了极致,它们才会发出凄厉的尖叫。
和我很像。
没想到那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发出的第一声,也是最后一声。
他们最后割开了我的大动脉,他们笑着看我在血泊之中挣扎着往巷口爬的模样。
我是那么想活下去,我的指甲都深深嵌入泥里。
再然后,我死了。
我单薄的灵魂漂浮在了这一切的上方,我终于逃离了疼痛和羞辱,也逃离了这个脏污的人世间。
我再也不用拖着残破的身体摇尾乞怜,我再也不用因为多吃了一口饭跪到膝盖青紫,我再也不用被家庭吸干血,我再也不用苟活。
只是,我也没办法看到我的朋友们、同事们的笑脸,我和她们还有好多的约定,我好眷恋她们笑着一声一声喊我的名字,安琪、安琪。
我在上方看着那群疯狂的少年丢下棒球棍,拿出锯子来,他们用力地锯着我的胳膊、大腿和脖子,血和肉沫飞溅上他们的衣服和脸,而沉浸在毒品幻觉里的他们只觉得在经历一场狂欢。
好脏,好累。
我想移开视线,却感到一个少年的脸有些熟悉。
他在人群的最后,害怕得涕泪横流浑身发抖。
那是我的弟弟,陈耀祖。
8.
警方在抓到陈耀祖的时候,他一口咬定人是他一个人杀的。
我妈哭得肝肠寸断,问他为什么不供出其他人。
陈耀祖嘴硬了整整两天,最后被逼得坚持不住了,他崩溃地大哭,把那一天的所有同伙都招了出来。
在说完所有名字之后,他尖叫着想往旁边的墙上撞,被警察拦了下来。
陈耀祖神情恍惚地重复着。
“完了……完了……他们会弄死我,他们会弄死我的!”
擒住他的警察冷笑一声。
“你招不招,我们都会把他们抓出来。”
“法律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
陈耀祖还是疯了,在被和其他几个小混混一起押送去市拘留所的时候,他突然抓住旁边的人顶开车门开关跳了出去。
高速路上,他们贴着地滚了好几圈。后面的车根本来不及刹车,猛地撞上了他们。
一个脑浆遍地,一个肠子都流了出来。
还没离开派出所的我妈听到这个消息,直接晕死了过去,被送到了医院。
一检查,宫颈癌晚期。
她躺在病床上拿着检查单看了又看,脸色灰白,毫无生气。
她当年怀我的时候落下了病根,又强行怀了陈耀祖,身体早就坏了。
先不说能不能治疗好,光是那高昂的治疗费用,已经比她这条贱命贵上许多倍。
她为了找关系救陈耀祖出来,花光了家里一辈子存下来的二十来万块,找的关系竟然还是个骗子,卷钱跑路之后音信全无。
她如今,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我木然地看着她,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悲悯。
晚上的时候,她把输液管拔了,一个人离开了医院。
我远远跟着她,看她回到家里,开始给她的亲戚们一个一个打电话借钱。
她的声音有点哽咽。
“借我点吧,我活不久了……”
“我对不起领娣,我想……我走之前,给她办个葬礼。”
我转身走出了房间。
9.
我的葬礼来了很多人。
我的事件被报道了出去,有很多心疼我的人自发来悼念我。
我大学的同学,我的同事们,她们也都来了。
有些人我妈拿我的手机一个个打电话过去邀请来的。
她在输密码时错了好几次,因为她记不清我的生日。
在念悼词的时候,我的朋友们都忍不住哭起来,开始时只是小声的啜泣,后来开始放声痛哭。
建议我改名字叫安琪的那个女孩儿,哭得近乎昏过去。
她在我的葬礼上发言时声音还带着哭腔。
“安琪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女孩儿,她每个月都拿工资的一半去捐给贫困山区的女孩子们,让她们读书。”
“我问她为什么,明明她自己也并不富裕。”
“她却笑着告诉我,她是因为读了书才改变自己命运的。”
“她希望其他大山里的女孩子,也有机会像她一样重新开启自己的人生。”
“安琪很爱笑,无论遇到什么事她都是笑着的。工作再苦再累她都从来没有埋怨过。”
“她上个月跟我说,她休假的时候要穿着新买的裙子去云南旅游。”
“她说她还没出去旅游过呢,她要穿着漂漂亮亮的衣服去只有春天的地方。”
“她还说,她资助的一个女孩儿就在那里,她要给她带过去很多的书。”
她说。
“我的安琪,真的去当天使了。”
“我善良的安琪,下辈子一定要漂漂亮亮的生活在只有春天的地方,做任何想做的事。”
女孩子们真的很柔软,很善良。
她们为我献上很多花束,有的还在我墓前放下手写的信件和明信片,明信片上印着云南的风景,漂亮得我移不开眼睛。
有一个女孩子还告诉我,已经联系上了我资助的那个女孩子,她要把小女孩接到城里来,让她如我所愿那样有书读。
真好啊。
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我所有的委屈和痛苦在她们温暖又坚强的爱意之下好像逐渐消散开。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困倦,我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一阵微风吹来,把我的灵魂也轻轻吹起,飞舞的花瓣包裹住了我。
我感觉到自己在一点一点消散,消散进这温暖的风中,融进这美丽的花瓣中,风将我和花瓣带向女孩子们的怀里,好像完成了一个拥抱。
10.
长而沉寂的永夜终于过去了,我从沉睡中转醒,双目看到刺目的光亮。
我放声大哭。
一双温暖的大手把我抱住。
我看见一男一女惊喜的脸庞。
“是个女孩!我们有宝贝女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