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咕咕咕......”
此起彼伏的鸟鸣声不绝于耳,整个林子似乎都活了起来,毛毛细雨一刻也不停歇的融化在枯草枯树中。
花颜嘴里叼着根甜草茎,躺在树枝上,任由细密的雨水一点点飘湿衣衫。
小师妹蹲在树下的枯草中,打了把白色的油伞,时不时瞪一眼悠然自得的花颜,气鼓鼓的,却也没有开口斥责。
不多时,古风和人南渡穿过枯草走了过来,衣衫尽湿。
俩人径直走到小师妹身边,古风招手示意花颜下来。然后四人围在一起。
古风苦笑一声道:“昨夜那五个人没能回去,估计他们猜到了,如今外面到处都是搜索的人,我粗略的看了看,应该不少于二十人。这样别说接近商队,我们连出林子都费劲。”
小师妹扔了个白眼,嘟囔一声废物。
人南渡挠了挠脑袋着看向小师妹道:“一时半会不着急,那商队肯定不会扔下这几十人就走,再等等,等他们回去的时候,就能跟着回去了。”
小师妹用伞沿敲了敲人南渡的脑袋恨铁不成钢道:“人都回去了再去偷,你是不傻!”
人南渡呵呵一笑,无比憨厚。
“天快黑了。”
花颜吐出了草茎,看了看天色,突然道。
古风马上就明白了花颜的意思,笑了笑,对小师妹道:“如果今天晚上这些人都回不去,是不是就容易偷了?”
小师妹傻傻的点头,才反应过来,红唇微张。
是夜。
林中到处皆是火把。
十多人围住一老一少,当头的是一名腰间带剑的冷峻男子。
“李三,如何走的这么急?”
被围住的李三皱着苦巴巴的老脸一屁股坐在微有些泥泞的地上,从土中揪了一株草,嚼碎了吐出来敷在小腿上的一道伤口上,然后才在小六子的搀扶下起身。看着面前这人冰冷彻骨的眼神,知道杀心已决,于是也坦然了,絮絮叨叨道:“人老了,已经不像你们年轻人喜欢砍出个大好前途了,这辈子呐,就希望能平平安安的活到老死。嘿,还真是老天如老贼,定不能让人如意。这次的押镖我李三可是看明白了,阴暗的很呐!”李三掏出烟枪,指点了好多人道:“你们都要死哩,恐怕最后能活着回襄阳的,十不存一!老头子我可不想死在他乡,连个坑都没人挖。”
男子“噌”的一声拔剑出鞘,冷声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既然身在刀头舔血的江湖,就要有死的觉悟。”
小六子挣开李三犹如铁箍的手,挡在了李三的身前。
李三叹了口气,想了想花柳巷子里的好婆娘,只怕以后是享受不到了,不过也罢,活了么久也足够了,但可不能让小六子陪葬呐!
一剑挥来。
李三一把推开小六子,架起烟枪挡了一下,脚尖挑起一掊软泥踢向那人,同时扯开嗓子喊了声:“风紧扯呼!”
小六子撒腿就跑。
李三一个转身,却没有跑,对着那十多人,虽然腿抖的犹如筛糠,还是有股子一夫当关的气势。所在的十多人都是好手,当即就抽出兵器挥舞开来。十多把兵器同时落下。
李三有些恼怒,恨不得自己能长十只手。
烟枪架住了一柄长刀,旁边又是一柄斧子如山倒来,李三伸出了左手,可惜没有挡住,左手的半截手掌连同俩根手指头飞了出去。
还有八九个兵器挥来。
李三顾不得当头而落的兵器,尽力回头看了眼小六子。只见小六子跑了十来步停下,攥着拳头浑身颤抖的看着自己。
跑啊你怎么不跑!
李三气的不轻,若自己还能有空去教训这小子,一定要提着耳朵骂他个狗血淋头。
可惜再没有机会了。
“噗噗噗!”
像是剁饺子馅般,长刀长剑斧子就扎进了李三的身体里,巨大的力道一下子把老人砸的跪倒在软泥中。
鲜血蹦出。
李三目瞪欲裂,红着眼珠子拼命大喊:“扯呼!”
小六子颤抖着“哎”了一声,手脚并用的转身就跑。泪水鼻涕混在细雨中,难看的很。
李三吐了几口浓血,笑了笑,双目无神的瘫倒在雨中。
持剑男子拍了拍沾上泥渍的衣裳,看了看跑远的小六子,面无表情的挥了挥手,有俩人便追了出去。
俩人很快就追上踉踉跄跄跑不快的小六子。左边一个也不用兵器,一脚踢翻了小六子,踩在背上。
“呦呵,继续跑啊!”
小六子犹如一头小兽,挣扎嘶吼着用手指抠着泥土,一点一点往前爬。
大汉恼怒的哼了声,用脚掀翻了小六子,然后弯腰用手擒在小六子的脖子上,一用力给提了起来,然后另一只手猛的甩了一巴掌,看着一动不动被自己提在手里的小六子哈哈大笑不已。
小六子抬头,露出了鲜红如血的双眼,冷冷的看着大汉。
大汉忽然心中一抖,就要发力捏死这个小子。
雨稍稍大了一些,不知何时从毛毛细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一滴雨水打在大汉眼帘上,不由得眨了眨眼睛,再睁眼时,前面的雨中站着一个负刀少年。
花颜被雨包裹在其中,只觉得心里很冷,很冷。
记得决纵关破的时候,自己才九岁,一个人跌跌撞撞的走在尸山血海里,哭到眼睛里实在就不出泪了,也没能找到大将军的尸体。
一具自己熟悉的尸体都找不到,血红的夕阳,血红的世界,还有几只始终跟在身后的秃鹫,阴翳而寒冷得眼神直直盯着自己,好像马上自己就会成为一具尸体般。
这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独感,足以让一个人崩溃。
这个少年,真像那时候的自己呐。
花颜提刀奔跑,泥土飞溅,打破了井然有序的雨痕。
俩颗头颅高高抛起,定格的双眼最后看到的,是一道银光,然后就陷入无穷无尽的黑暗。
富贵不受身,人命如草芥。
持剑男子瞳孔收缩,冷笑道:“是你,你居然还敢回来......”
“死!”花颜轻呼一口气,轮转大刀,喝了一声后冲破细密的雨幕,直奔持剑男子而去。
刚交手没几招,忽地一道疾风,横过一支铁枪,在花颜面前一掠而过,花颜早有防范,手中长刀刻不容缓之间架住了长枪,用力挑开,握住器柄往回打去。
持剑男子并没有所谓的高手风范,联合其他数人一同出手,只求让花颜身死当场。
花颜独战十余人,转瞬之间就落去了下风。
几片尚未枯黄的叶子经受不住风吹雨打摇摇晃晃的落下来。
俩道金光刹那破碎青叶,点在一人背上,然后金光再变,强行插入战斗,瞬间点到三人,每人皆中三十六指。
以指对敌,控穴而杀人!
古风完全没有平时的吊儿郎当,一双眸子也似乎浸染了金光,指随身动,凌厉如闯进雨幕的狂风。
被点了三十六处穴道的三人目瞪欲裂,一身浅薄内力紊乱暴动,才一个转身逼退古风的空挡,嘴角就不约而同的吐血不已。
呆呆跪在泥中的小六子脸色煞白,看着被鲜血和雨水淹没的尸体,颤抖个不停。忽然捂着嘴咳嗽了起来,才慢慢的醒过神来,也不顾那边打斗,连滚带爬的到了李三的尸体边,抱起李三的半截冰冷身子,心如死灰。
古风悄然入场让这数十人有些慌乱,招式便前后不接,给了花颜极大的喘息空间,又被花颜凌厉的刀势所阻,哪里还顾得上一个宛如废物的小子。
一杆长枪扑面刺来,花颜侧头躲开,送开手中刀,反手握住枪杆,一个肘击打在那人面部,夺下长枪后周身一转,逼退袭来的诸多兵器,一枪挑在一个拿刀之人的腿上,同时脚尖将长刀承影挑起。花颜看也不看旁边大斧挥下,反手一枪捅穿那人脏腑,弃枪握刀,将大斧别开。
然后终究是以少打多,持剑男子眼睛毒辣的很,隐藏多时的长剑如蛇般弹起,一剑刺在花颜腹侧,划出一个长口,登时鲜血飞撒进淅淅沥沥雨中。一击得手,持剑男子阴冷一笑,抽剑急退,果不其然,花颜大刀紧随其后,一刀斩断雨幕。
先前有俩人被花颜出奇制胜削了脑袋,方才又有三人被古风阻断全身三十六处穴道身死当场,花颜捅死一人挑断一人腿筋,转瞬之间对方便只剩四人。
形式看似变好,然而还是有种陷于死地的意味。
远处有火把接近,又从何处冒出四五人来。
持剑男子哈哈大笑,用剑指着花颜道:“你死定了,这附近还有十多人,你还能杀几个?”
花颜和古风对视一眼,脱离了战圈,背靠背站在一起,沉默不语。
来的时候便知道是怎样一个死局,但还是来了,这些年挣扎求生的时候还少吗?
古风大笑一声,解下腰上的酒壶,痛快喝了口烈酒,然后扔给花颜,道:“总算有些饮酒杀敌,当是男儿的气势了,痛快!”
花颜也喝了口酒,眼神渐渐凌厉起来。
身为北疆男儿,又何畏杀敌赴死?怕只怕刀上沾血不够多!
夜色已深,秋雨融进莽莽夜色中,细而无声。
小六子伸手抹去李三嘴边浓稠的血水,有些茫然的难受。
小六子哎,没有烟草叶子哩!
小六子,你他娘的总是不长脑子,又不带火,咋个抽嘛!
小六子呐......
小六子抱着老人残缺的一只胳膊,嚎啕大哭。
其实小六子的口袋里一直都装着火哩,可是你老头子肺不好,咋的能天天抽,尝尝烟叶子过过味就好了嘛!
以前日子苦,总是跟着老头子到处逃难,从敬江兜兜转转跑到建康,足足俩千多里路呐。一路上到处都是饿肚子的难民,老头子一看就傻眼了,沿路上的树皮都被吃的一干二净,掘地三尺都没有一个活的动物。后来老头子思来想去,带着小六子专走镇子里,遇见了那些还在经营的小摊,就趁人不备抢些吃的,抢到手就扔给小六子,扯着嗓子大喊:“风紧扯呼!”小六子抱着吃的撒腿就跑,直到后面没人追了,一个人就藏起来,多半是藏在破庙的佛像后头。然后等啊等啊,直到天黑了,老头子鼻青脸肿,衣衫褴褛的就出现在了小六子的面前。
等灾情稍微缓解,终于安定了下来后,老头子跑前跑后的找个吃饭的营生,省的自己和小六子饿死。可是哪有那么容易,老头子又窝囊又怕死,一点都不中用,能干的了什么?可偏偏就给老头子找到了一个好的营生,在郡主府里跟着押镖。啧啧,这说出去可是了不得啊,咱李三混了一辈子,混来混去的居然成了郡主的手下,真是给祖宗长面子哩!小六子看老头子吹的天花乱坠,唾沫四溅的,就撇撇嘴道:“还不是你去二瘸子那儿赊肉的时候被二瘸子一脚踹的鼻涕眼泪都掉下来了,被郡主看见了,可怜的紧,就给了你一碗饭吃,有甚得意的哩!”老头子被拆穿了,多半就要气急败坏的吧桌子拍的震天响,可说归说,老头子还是记着郡主的好,常跟小六子说:“这份恩情以后得报呐,咱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但好歹也知道受了恩惠就得回报的道理。”
话说郡主是真的好,不仅隔三差五的分发俩三斤肉,还给工钱呐。老头子把拿到的铜钱往桌子上一撒,小六子的眼睛就直了,老头子琢磨着小六子该看够了吧,一点出息都没有,就脸不红气不喘的又把铜钱装回去,叼起烟枪正儿八经的往小凳子上一坐,说要攒着钱留着给小六子以后娶媳妇儿用,可是三天俩头跑去花柳巷子找那大胸大屁股的婆姨,小六子都心知肚明,哪里还能有闲余的铜钱呢。不过小六子也不恼,觉得这样的日子过得挺好的,就乐呵呵的笑。
后来,老头子要拉小六子去挣大钱,好回来娶媳妇儿。老头子难得自己装了个火,点了烟枪,一口一口烟雾缭绕的说:“小六子呐,最后一次押镖了,带你去见见世面去,也省的以后和媳妇儿没个讨论吹牛的资本。”
可是,你怎么就这么死了?
小六子抹了抹眼泪,把烟枪捡过来,用衣裳里面的内衣仔细的擦干净,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把烟叶子,塞进斗里,把烟枪放在李三的嘴上。
天上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像是永远都不会停歇。
小六子颤抖着手从兜里掏出一盒火柴,一根一根擦着,却始终打不着。
潇潇暮雨不尽,怎能打着火呢?
小六子垂着头,泪水顺着雨水流淌下来。手中的一根火柴终于借着稍小的雨势着了,小六子生怕火再灭了,小心翼翼的护着,点着了斗里的烟叶子。
也许是潮湿了,烟叶子发出“咝咝”的声音,冒出一小缕浓烟。
小六子哽咽着看着不会再坐起来美滋滋的撮出口烟雾的李三,重重的磕了三个头。
秋雨绵绵,冷彻身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