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书童“哼”了一声,回头把荷包举到先生眼前,脆声道:“住了客栈就没钱了,哪里有让你吃酒的钱!先生你也不去卖几副书帖换些钱.....”
先生轻轻挪开眼前的荷包,微微咳嗽了几声,郑重道:“书法讲究意境,只能与会赏识的人分享,安能拿去换银子那般埯昝俗物!”
小书童说不过先生,只能将脸别开,悄悄的撅起了小嘴。
过了许久,已经隐隐能看到山侧的邵阳城。
先生抱着小书童小心翼翼的问道:“那就卖一副?不能再多了.....”
小书童瞬间脸上的不满便消失了,点头道好,然后细心的将先生手中的竹书放在脚下马鞍边的书娄中。
天色,渐渐趋向昏冥。
先生看着天真无邪的小书童,忽的一声细不可查的叹息,然后转头,看向左边日渐消瘦的翠峰,山那头,便是襄阳。
许多年不曾回去,也不知那里变成了什么样子,老头子可还算健康?
先生无奈摇了摇头,把脑海中的烦恼尽数甩了出去。
怎么还有脸回去,国难安,壮志未酬,便无颜面回去罢?
先生又是一声叹息,却被小书童听见,不由得回头疑惑的看着先生,问道怎么了。
先生伸手抱住小书童,指向前方的天空,道:“你看,风雨飘摇,你我却没个避雨的地方,我怎能不愁!”
小书童疑惑的转过头,看着阳光渐渐昏沉,给漫天的浮云沾染上金光光芒,哪里来的风雨?
先生笑着揉了揉小书童的脑袋,道:“等你长大了就能看到了。”
“哦.....”
金光色的余晖下,一匹马载着俩道大小不一的身影缓缓前行,偶尔能见飞鸟以北向南遥遥飞过。
烟雨却低回,望来终不来。
只是不知,这场大雨几时能起。
..........
..........
广袤无际的苍凉大地。
金光的余晖在这里没有一丝阻隔,肆意的注视着每一寸土地。干枯的黄沙,漫天的飞尘,在此刻愈发的狂躁。
天地晕黄。
一座遍布刀斧刻痕的古老城楼矗立在茫茫风沙之中。
城楼上,数百位武将环绕着一个高大的穿着金黄色甲胄的男子。城楼下,密密麻麻的士兵分列布阵,沉默的站在肆虐的风沙之中。
男子乌黑的长发凌乱的在风中飘扬,他扶着城墙,认真的注视着脚下的这只大军。
他们是数十年来始终陪同自己,不离不弃的驻守在这片荒芜大地上的好兄弟,也是敢冲杀在前,沐血杀敌的好将士。
男子宽厚的笑了笑,吸了一口气,猛然喝道:“众兄弟们!我,王震国,在这里立下誓言,此番挥兵北进,必要将金人驱逐出中原,你们,可敢随我出征?”
“誓死追随将军!”
数十万长戈整齐划一的举起,数十万将士纷纷怒吼,粗狂的声音直冲天际,荡开了漫天飞舞的黄沙。王震国望着楼下怒吼的将士们,感慨的笑了笑,大手一挥,道:“将旗拿来!”
最末端的几个小将闻言齐声抱拳应了一声,将身旁屹立的在城楼上飘扬的巨大旗帜拔下,抬着走了过来。
王震国单手抓住旗杆,沉声怒喝一声,只见需要四五人合力才能勉强抬起的旗杆被他单手抓起,然后双手抱住,让旗帜探出城楼,开始烈烈飘动起来。
紫金色的旗帜在黄土天里肆意的张开布面,仿佛要兜破苍穹。
城下数十万将士看着城墙上飘扬的军旗,纷纷将兵器举起不断地挥舞。
“战!战!战!”
余光愈发的暗淡,风沙却一点不见变小,而是愈来愈狂暴。
“即刻行军,北上,潭关!”
“喏!”
左右将士纷纷领命,自下城准备。
王震国将旗杆放下,稳稳的插回远处,然后看着身侧一直默默站着的胖子,道:“乱世,要正式开启了。”
亓谷看了眼王震国的眼睛,浑身的肥肉微微颤了一下,喃喃道:“是啊,乱世.....要真正的开始了,我们庇护的中原子民,也.....”
王震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无比的平静,冷声道:“终归要有人挑起安国的重任,即便是未来血流成河,也不能让我大宋灭国。”
亓谷低头眼神复杂的看着古老斑驳的城墙,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鼓起勇气开口问道:“大哥,你与那俩位将军的会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震国脸色微不可见的变了变,然后又复归平静,转身背对着亓谷,沉寂了良久,才道:“如果说,这次出军是必死之局,你还会跟着我吗?”
亓谷脸色大变,脑海中第一个想的不是其中的含义,而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咬着牙不敢置信的看着王震国道:“大哥,你不信任我?”
王震国没有回头,只是低声一叹,沉声道:“若是我说是,你会不会留下来?”
“不能追随大哥左右,我便唯有一死耳!”
亓谷笑了笑,脸上满是郑重,没有任何犹豫便道。
王震国回过头,苦笑道:“我便知道你会这么说,可是做哥哥,实在不忍心你随我赴死.....也罢,你我兄弟便死在一块儿吧!”说着将亓谷的胳膊死死抓住,然后扶了起来。
亓谷也跟着笑了一声,没有说话。他心里明白,之前三位大将军的密谈,恐怕牵扯很多需要顾及的事,只有西荒之境蛮族积弱,有余力带兵出征。
但是,仅仅是一只孤军,若是一味的与金人死战,只怕会全军覆没。而镇西大将军王震国又是何人?只怕到时只剩他一人,也会坚定不移的死战下去吧!
安逸沉寂的生活要结束了。
亓谷忽然挣脱王震国的手,郑重其事的单膝跪倒在地,低下头颅沉声道:“属下亓谷,必将守护在将军身侧,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
............
襄阳城北,渐渐暗淡下去的一片平原的尽头,出现一抹微弱的火光。
瑜天道门掌教拄着拐杖,颤巍巍的站在城头,身体微弱的仿佛一阵风便能吹走似的,他睁着浑浊的眼睛,抬起一只手指着尽头的那一点火光,道:“来了!”
全身裹在貂皮大氅中的费落站在掌教身边,静静地看着那一抹火光,许久之后,才道:“我需要做什么?”
掌教柔和的笑了笑,道:“献上你的忠诚,还有你的城池,等到这场战争打完,这里终归还会是你的.....”
费落古怪的哼了一声,极尽嘲讽道:“你告诉我这场战争要打到什么时候,怕是我活着等到一切平静下来,也逃不过你们的毒手吧,毕竟一条不忠诚的狗是没人喜欢的。”
“你没的选择,再说,你可以比我过得长就够了,以后怎么样,谁也说不清。”
费落回头与掌教对视了一眼,低头道:“能和您比较,真是荣幸之至!”
“呵呵。”掌教笑着摇了摇头,转身颤巍巍的往城楼下走去,“该下去迎接了。”
夜幕降临的太快,转眼间便漆黑一片,费落回头看了看尽头的那一抹火光,渐渐变大了些许。
“对了,衣服换一换,毕竟你是我道门的长老。”
掌教走到楼梯处忽然回头,看着费落道了一声,让费落的身子一颤。
费落回头,脸色冰冷的看了掌教一眼,抬步走了过去,身上披着的貂皮大氅随风飘落。
许久之后,数百名黑骑策马奔出北城门,费落一身鲜红的道袍在最前方。最后面,跟着一辆极其破旧的马车,马车走的很缓慢,眨眼间便被黑骑甩开。马车辕上空无一人,只有拉车的马匹有灵性一般,不急不躁的缓缓走着,几声沉闷的咳嗽声伴随着铃铛清脆响起。
费落策马奔腾了许久,前方的火光冲天,仿佛一片火海般,走到近前,才发现那是一支数万骑兵组成的军队,所有人的铠甲和身下的战马,皆是火红之色。
在数万骑兵的最中心,环绕着一辆无比庞大的马车,像是一个小型的宫殿一般,由三十二匹好马拉动缓缓前行。
当先一人的手中,举着一杆旗帜,上面写着一个偌大的“金”字。
在北原金人的国度之中,三十二乃是极数,象征着昊天降临世间的三十二中奇迹,唯有金人国主可以驱三十二马拉车,是为世间最尊贵之人。
所以前方来的人,便是当今金人国主,兀秃耶律!
费落渐渐接近庞大的军队,忽然猛的一拉缰绳,身下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惊破寂静夜色的长鸣。
身后数百的黑骑安静的等待在费落身后,沉默等待着军队的靠近。
“瑜天道门司罪长老费落,拜见国主!”虽说是拜见,费落却安然坐在马上,微微低了低头,慨然道。
“哦,你便是新上任的长老?”待军队停下,从中间的马车上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随后其中俩个穿着暴露的女子缓缓将帘拉开,露出了坐在长桌边的国主。
“是。”
“很好,很好!掌教何处?”
国主宽和的笑了笑,问道。
费落回头一指身后,道:“掌教在来的路上,稍后便能见到了。”
国主不以为意的点点头,招手道:“既然如此,司罪长老且来马车上与吾谈话。”
举着旗帜的将士冷冷的盯着费落,片刻驱马让开,身后的将士也纷纷让开,露出了一天狭小的路来。
费落面无表情的翻身下马,将红色的道袍一抖,用手抓着袍尾,坦然自若的走了过去,竟将道袍穿出了铠甲披风的气势。
门口撩着帘子的俩个侍女小心翼翼的看着费落,等他进来之后,方才将门帘放下,然后自去倒酒准备吃食。
“来这里!”国主招招手,微笑看着费落。
费落这才看仔细,国主面前的乃是一张铺着狼皮的桌子,而国主则随意的坐在软榻上。
费落依言走去,被国主伸手拉着坐在了同一张软榻之上,随后俩个侍女端着酒坛和羊肉走了过来,摆在桌上。
“费长老,吾得到掌教的传信,言你是一位中原的大将,一身武功举世无双,不知真假?”
费落淡淡的笑了笑,道:“国主过奖了,我只不过败军之将罢了,如何担得起这般夸奖。”
国主捋着下巴上的羊角辫,大笑不已,揽住费落肩膀道:“既然昊天将你收复,吾便不会拿你当外人,待吾一战定中原,便将襄阳赐予你,世代传袭!”
“那便恭祝国主一战功成!”
费落低下头颅,看不到脸上的表情。
“哈哈哈!来,喝酒,尝尝吾从北原带来的烈酒如何!”
大军再次前行,数百黑骑走在前方,缓慢的走着。
破旧的马车仍旧慢慢的走着。忽然一阵夜灯拂过,拉车的老马抬头看了看四周,忽然低声嘶鸣了几声,然后停下了脚步,低头寻找脚下是否还有未枯败的花草。
“咳咳,咳!”
红衣掌教痛苦的咳嗽不已,等到稍微平息了些后,缓缓开口道:“你怎么也过来了?”
四周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却是不知在与谁说话。
忽然细碎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像是轻柔的风,又像是虫子的悉唆之声。
荧光点点在马车的前方组成了九个大字。
“光明掌教的牌位碎了。”
红衣掌教的脸色大变,焦急的又开始沉闷的咳嗽起来,良久才好不容易停下,他发出一声叹息,问道:“怎会死了?”
空中点点荧光再次变换,有组成另外的一行字。
“西漠,与无风同归于尽。”
红衣掌教浑浊的眼睛隔着布满油污的门帘,看着那一行字沉默不已。
“无风老道,难道....踏进了那一步?不,应该是.....半步?”
红衣掌教低沉的自语声透过门帘,很快飘散在夜色之中。
点点荧光忽的消散。
在地上寻找干草许久的老马空无所获,只好惺惺的抬起头,感受不到那股神秘力量的约束,便再度蹬着蹄子拉着车前行。
夜,愈来愈深,轻柔却刺骨的冷风藏匿在夜色中,四处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