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黎棠收到一个喝下午茶的邀请,她心里并不乐意去,却决心该去。
她认定梁苏木并未安好心,邀她喝茶,难道会在茶里下毒不成?总不至于的,所以有什么好怕。
茶餐厅很好找,繁华地段,招牌显眼。
黎棠在门外便一眼看到落座于落地窗旁边的梁苏木。他穿了藏蓝色的开衫外套,喝茶的样子很优雅,目光游离在窗外,出神亦或是发呆。他手指修长且干净,拿画笔的手显得文弱,却似乎连手也透着一股艺术范儿。服务生上前询问他是否需要添些什么,他抬眼微笑,笑得很淡却亲切地明眼。年轻的女服务生礼貌地笑着鞠躬转身,回身的时候笑容灿烂,脸色也绯红起来。
他便是这样惹人喜爱的,上至大妈下至幼女。而黎棠却看不出个好来,她慵慵懒懒,闲闲散散地坐下,开门见山。
梁苏木为她倒一杯茶,笑地很好看。
喝完一整杯茶,他方摩挲着瓷杯的沿口,幽幽开口,“闲的无聊,找你出来斗斗嘴。”
几乎被水呛着的黎棠差点就拿手里的茶泼他了,她忍住冲动,脑筋在暴怒的边缘费力地转了一圈,也淡淡笑开。
“闲的慌打个飞机去帝都找你青梅竹马去,多少还能为民航做点贡献呢。别在这儿耽误人民大众向共产主义社会奋斗。”
梁苏木眼光闲散间透出一丝悲凉,目光投向餐厅正中央无人弹奏的三脚钢琴。
他忽然问她会弹钢琴吗。她摇头。他对她的答案没什么大的反应,只是笑说我弹给你听。
梁苏木跟服务员说了几句便走上那个被水流隔开的孤岛般的舞台。他抚摸过琴盖,打开,手指优雅地放在上面,然后整个餐厅流出缠绵动人的音乐。
黎棠知道他和许辰兮一样属于那样耀眼的舞台,如雪般的灯光落在中央将他隔绝,那美好的音乐对她而言也如同天外仙乐,不属于人间。但她明白的一点便是,这样的美人沾染不得,他们会带来不可预料的经历,而这经历必将惊心动魄扰乱方圆的生活。红颜祸水,历史常见!她想她是真的过于胆小,过于疲惫,连想都不愿意去想那样的精彩。于是,她不想再去看他,不想再去听他,她转过目光,投向窗外,便看到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有个熟悉的人。
许辰兮就是这个时候入了黎棠的眼的。他与一个俏丽的女孩走在一起,那女子极亲密地挽着他,脸上表情生动,一直絮絮说着什么。他嘴角有点笑意,却并不温暖。他们就这样从她面前走过,没有注意到窗内的她,更没有停留。
店内的音乐也是在他们走出她的视线时戛然而止。黎棠并不知道音乐是何时停下的,直到梁苏木突然不顾其他听得津津有味的顾客的惋惜跳下台来拉起她的胳膊说,这里的琴不好,我们去别的地方。
她随他似乎不经意的目光一同转向窗外,笑笑,说,不了,下次吧。
梁苏木看着黎棠一个人踽踽地走出门口,走在行人繁杂、步履匆匆的路上,忽然涌起一种莫名的冲动。这冲动是一种心灵相犀的孤独感。他感觉到那种一个人的孤独,淹没在人群里却遗世独立的孤独。这感觉自从他与于素素分隔两地便开始在他身体里滋生,直至她因为拍摄各种广告,参加各种走秀而耽搁他们每月固定的见面,直至那时开始成长,结成花蕾。而他现在是如此清晰地看到眼前的这个女人就像一朵已经盛开的花一样,完整地绽放了孤独。
黎棠走在街上心思凝重,却突然感觉到被人扯起了手腕。梁苏木拉着她一路向前跑,冲破风,冲破滞留的人群,冲破整个城市的麻木冷漠。他们停在一个拐来拐去的窄仄巷子里。两个人都只顾喘着粗气。黎棠歇一口骂一句,神……经病啊你!跑……什么跑!这是……什么鬼地方!
梁苏木满脸晶莹的汗珠湿润了他额前的短发,他费力笑一声又拉起她向巷子里面走去。
这巷子拐弯后出现了一扇门,绿油漆漆的门已经剥落了当年鲜亮的油漆,滋生出许多暗红的铁锈来。爬山虎越过门内的院子将触角伸出门外,好像初次探索世界的小娃娃伸出的两只稚嫩的小胳膊。
他推开门,视野便开阔起来。一个四方小院已经荒芜很久,遍地野草。四周的长廊通向正对面的平房。
好像北方的四合院。黎棠这样想着就听到梁苏木感叹说,很像北方的四合院吧。
他穿过小院,推开厢房的大门,里面并不是黎棠想象得那样和外面一样荒芜凌乱,反而有一种规整,只是规整上布满着灰尘。
“这些家具和装饰都是素素选的,她对于室内设计也很有天赋。四合院是她情有独钟的建筑。”
“这是你们在这里的家?”
梁苏木蓦然点头,推开里间的门。
“她喜欢B市?那你为什么不留在那儿?”
梁苏木走进里间,这里是一个书房,却放着一架钢琴。他立在钢琴旁抚摸琴身,低头自言自语,“因为一个人不仅是离开恋人会孤独,离开理想也会。”
他坐下来开始弹曲子。他弹得很投入,晚霞透过白色窗纱的筛选均匀地铺在钢琴和弹琴人身上,那淡淡的橘黄色让一切笼罩在亲切祥和中,你仿佛能看到飞翔在天空的白鸽也是这样平和的橘黄色。
一曲终了,她等他收了情思抬眼,方说,很好听的曲子。
梁苏木大声笑开,“黎棠,你连赞美别人都那么吝啬。哦,不,不是吝啬,是小心翼翼。”
“小心驶得万年船。”
梁苏木摇头,“总有一天你会厌烦这样唯唯诺诺地掩饰。你注定不是这样如履薄冰生活的人,你是一座正在休眠的火山。”
黎棠默然不语。
梁苏木趁机把她拉过来坐下,问她想学琴吗。
黎棠并不想答应却看着看着黑白琴键鬼使神差地点了头。于是小小的厢房里逐渐传来笨拙的敲击声和不满的教训声。
立在屋顶的小野猫喵喵一叫,想着,咦,怎么变了音了。以前悠扬的琴瑟和鸣怎么不见了?变成了难听的乌鸦叫!于是它招招手让附近的家猫野猫都散了,别在这儿糟蹋了自己的耳朵。
师傅教的认真,徒弟手指很笨,一指禅的功夫被师傅连讥带讽。
“不是这样,你的指法不对。不对,不对,还是不对!怎么这么笨,素素当年看一遍谱子就会了。”
徒弟停下来,笔直了上身请问师傅,为何大发善心要教她。师傅拨掉徒弟笨拙的手,自己细细慢慢弹出流水一样流畅的音,幽幽地说,“因为……日子太无聊了呗……”
笨徒弟恼了,抬起笨手去打。师傅安然不动,弹琴弹得着了魔似的。笨徒弟再笨也看懂了师傅眼里陡然收起的愧疚和哀情。
算了,大发慈悲饶过你一回,笨徒弟收起拳头,继续一指禅的修行。
师傅把笨徒弟送出巷口,远远看着她向着橘黄色的夕阳走掉的背影,才突然下了决心立刻飞去B市。
师傅想笨徒弟说的对,遇见明知是对的人就该在一起,拼尽全力在一起。时间和空间不是阻隔的因素,他们之间太多虚无的借口却少了真切的拥抱。他打定主意一见到她就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告诉她自己真的很想她。他虽然是一个木讷,寡言,缺少情趣的人却想要给自己的爱人一个惊喜。
——哎,我本意是什么来着?
师傅这才想起开始是要劝她离开阿兮的,怎么改成她劝他怜取眼前人了?虽然她口口声声狡辩自己根本就没有功夫理他,也没打算接近,但是这不代表那个人就不会自己靠过来。他后悔了,后悔没有早一步走下那个钢琴舞台阻止她看到他们。游戏的齿轮开始转动,各种纷繁纠缠咬合后可能是谁也猜不到的结局。他预感到这不会是一场双赢的游戏。他动摇了要伤害谁的决心,这种怜悯是他当时并不清楚的出自于同病相怜的一种自我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