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回去的路上，好一会他们两都没讲话，两人亦觉气氛尴尬，同时开口。
许辰兮推辞说，你先说吧。
黎棠便问，你最后跟她说了什么，她就放弃跳楼的念头了？
许辰兮笑了，说，“我只是跟她说，跳楼一点都不浪漫，掉下去，你只会脑浆迸裂，大便失控，红白黄交错。你想想你男朋友看到你死时这个样子会怎么想？”
黎棠眨巴眨巴眼，一脸惊讶，“你都哪学来的这么损的话？”
许辰兮就近坐在学校广场的花园的台子上，鄙夷地说，“那也比你好。都那个时候了，还跟快死的人讲什么‘难过只是不习惯脱离旧日生活，换个环境就好了’，你才是真能扯。”
黎棠站在他面前看着他脱掉鞋子揉脚，不服气，“这是科学。难道你叫人去死就是好的？”
许辰兮摸了摸左脚脚踝，脚踝处似乎肿了起来。他想刚才扑那一下子可能确实是被钢筋茬别到了。脚上开始发疼，而他嘴上却依旧不饶人，“科学？那你说我换了环境过了两年怎么还那么恨你？”
他等了半天面前的人都没有吭声。他借着被树影挡住的细细碎碎的光线看去，女孩脸上沉沉郁郁，没有了风采。他说，你怎么不说话？要不要赏你个解释的机会？
良久，女孩问了一句，“我说了你会信吗？”少年斩钉截铁地点头说，你说我就信。
她吐了一口气，坐到他旁边，细细慢慢地说。说她妈妈死在她高一暑假的那年，她高二修了学。她和妈妈从小相依为命，没有见过爸爸什么样子。妈妈小时候骗她说爸爸因工殉职死在岗位上了，是英雄。等她大了，才从周围的邻居口中慢慢知道，他爸爸只是在结婚前夕娶了别的女人，不要她们母女了。她说，我本来没想那样伤你，本来打算好好分手。可是，你竟然是郭妮的青梅竹马，她竟然要用对我妈妈的诋毁来换我和你分手。她说我若由着她，我若不会生气也真是太不孝了。她说，对不起，那时只是太过冲动才在大雨的夜里把你丢在街头，话还说得那么绝情。她说，我们能不能解开死结，别再相互敌视。
她说“你知道世界最安静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吗？你有没有过躲在衣柜里的经历？”
“小时候和他们玩捉迷藏曾经躲过。”
“是啊，那只是游戏，可是如果不是为了游戏而是为了逃命的时候，黑黢黢的衣柜看上去就没有那么纯善了。”
她到现在还可以想象得出那种窒息感，一个人躲在乌黑窄仄的小空间，被妖怪般的衣物阴森地恐吓。她把手贴在柜子的门上，连小声地呜咽都不敢，像是怕惊动世上任何一个微小的部分，哪怕只是一粒好奇回望的微尘。
空气中的分子也沉淀下来，她的世界就要窒息，浸入心脉的黑色毒素正在狂妄扩张。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不好……”
——好不好？好不好……
她一度以为她会那样死去，死在绝望的真空环境里，变成一条缺氧而死的鱼。
她的脑海里不停地闪现着混乱模糊的画面和无比清晰的声音。
女人无奈悲伤的哀求声，仿佛将空气也撕裂的衣料撕扯声，以及极度恐怖的男人邪笑声……
她甚至可以想象那时一门之隔的旁边正发生的画面，她无法关闭那些展现在眼前的画面，正如她无法阻止自己咬破堵住嘴巴的手，正如她无法阻止血泪混合烙印生命……
无法释怀的往事是丑陋的疤，补丁在心脏正上方，永远没有可以完美缝合的工匠。
“你可以原谅别人，我却不会。我最多能原谅毫不相干的你。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在乎她就像我在乎我的家人，假如你能分一点点感同身受给我，你就不会这样轻松地讲过去的让它过去。”
他的目光深沉，他的手温凉，他的神情哀伤，他将她的泪轻轻擦掉，他终于原谅她，却不能原谅自己。他错过的她的真相是他无法想象的惨痛，他错过的她年华是回不去的惋惜，他对旁人的爱惜是折磨她的伤痛，或者他不是不能感同身受真相，只是不能确认他将要选择的人必是眼前这个。正是如此，所以后来她才会撕心裂肺地嘶喊，他只是爱自己吧。
“我哭了吗？还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哭了呢。”
他突然把她拉进怀里，抚慰一样地拍拍背，“这话说的那么凄凉，想哭就哭吧，我不笑你。”
她不语也再不哭，为生命中的肮脏留下的眼泪，她发过誓，再无下次。
“所以，你那个时候讲的那句话是不是真的？”
她问哪句，他搂紧她说，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一直都是骗我那句。
呼吸和时间都因为等待答案而粘稠起来，她也避开他的眼睛，循着黑夜的影子，弱弱地说，“当时说了那么多，我不记得我说过这句了。”
他掐断没有抽完的烟，感受到开阔的胸腔缭绕着仙气，脑袋也有飘飘欲仙的感觉。这感觉他第一次学会吸烟时有过，再后来抽到再好的烟都不曾有过。他想这烟不错，得向不食烟火的梁木头推荐推荐。
两个人在S大昏昏沉沉的校园里聊了很久，聊往事重提谁罪过最大，聊从此以后不再怪罪，错开郭妮聊高中时代，忽略未来聊最近相处。聊到能说的都说了，能骂的都骂出口了，该解气的都解了气了。于是，膨胀的气球松了最后一口气，明天的日子应该可以清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