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世是祸国的妖妃，后世是画皮的厉鬼。
哥哥为我寻天下最好的儿郎，再准备最丰厚的嫁妆，风光把我嫁出去。
待我成亲那日，哥哥的尸首运回了京城。
我抱着他的尸体，逃了婚。
自始至终，我都没告诉过他，他才是世间最好的儿郎。
1
“你就是百里尧的同胞妹妹百里允？抬起头来。”
这是我第一次见新帝，他半侧在龙榻上，手部撑着头，衣服松松垮垮的，裸露出大片皮肤。
百里知衡只有三十岁不到，虽然俊美，但生的十分阴郁。
我匍匐跪下来，颤抖着身躯缓缓抬起了头。
我自是不害怕他将我怎样，毕竟我是一只披着画皮的恶鬼，早已不像四百年前那样手无缚鸡之力。
我害怕，若是他对我做出什么动作，我会失去掉百里允这个身份，此生再无与哥哥相见的可能性。
“不错，真是貌美。”
他低沉沉地轻笑了两声，玩味地说：“你是不是以为，朕叫你来，是会对你怎么样？”
“臣妹不敢妄加揣测圣意。”
我冷冷地瞪着他。
老皇帝驾崩了之后，太子知衡便当了新皇帝。
我们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样在短时间取得了如此多的兵力，又取得了那么多人的信任。
宫中传闻，百里知衡得位不正，那日皇帝驾崩，只有他一人在寝殿。
还有传闻，是因为百里知衡听到了一些皇帝想废太子的风言风语。
“你放心，朕还没有那么饥不择食，不过本来，你是没机会活命的——”
他故意把话音拉长，我心里盘算着无限可能，如一团乱麻。
“来人呐，把圣旨拿过来。”
他拍了拍手。
旁边来了一个太监，跪地呈上一份明黄的卷轴和一根毛笔。
“今有匈奴可汗巴鲁图蒙，永庆元年，三次诏书求娶我大涌公主百里允，朕思虑再三，本着与匈奴部落共缔友好，共谱佳话，特此准奏。”
他一边念着，一边写着。
和，和亲！？
我不可思议地紧盯那阴笑的百里知衡。
“和亲？我们和匈奴王朝势不两立，他们在边关烧杀掠淫，无恶不作——”
我脑中闪过一丝灵光。
“我明白了，是你！”
他如何那么快笼络人心，如何那么快当上新帝？明明就是和匈奴内外勾结！
我咬牙切齿地怒骂道：
“百里知衡，你对得起边关流离失所的百姓，对得起大涌阵亡的将士们吗？”
我本以为百里知衡会恼怒，他反倒是坦然地嘲讽我：
“是，又怎么样？”
“我不会为了你这种人和亲的，我不会让哥哥的心血付诸东流！”
我冲他吼道。
“嫁不嫁，由不得你。你和你哥哥本来是要被处死的，我叫你心甘情愿地嫁过去，才合我的意。”
他癫狂地笑着。
“我倒要看看你能硬撑多久。”
说罢，就让太监将圣旨同我扔进了冷宫。
2
我唯一的软肋便是我的哥哥。
四百年前，我枉死在祭坛后无法入轮回道，便化为一只丑陋的青面獠牙厉鬼。
我不想吃人，也不敢见人，躲进了一处隐蔽的洞穴，偶尔出洞打只兔子勉强填饱肚子。
为了消遣时光，我捡起了画笔，开始绘尽万生万物。
甚至，我学会了制作人类的皮囊，穿到身上后，与活人无半点异样。
等我从洞穴出来时，这里已不是荒山野岭，而是成为了紫禁城一处偏僻的宫阙的花园。
在这里，我遇见了百里尧和百里允。
“公公，求您了，求您禀报给父皇，救救我妹妹吧！”
男孩将头磕得血肉模糊，一张稚嫩的脸上满脸卑微。
妹妹躺在地上，嘴唇乌青，脸部发紫，已然是时日不多。
“七殿下，不是老奴不帮，是丽妃娘娘下旨不让太医院的人过来，不然老奴的脑袋就不保了。”
紫衣公公唉声叹气地走了，偌大的宫中，回荡着呜咽声。
“哥哥……我好痛……”
女孩少气无力地唤着哥哥。
“阿允！阿允！哥哥在，你放心，哥哥一定会治好你的……”
他紧紧地搂着妹妹。
我的眼眶濡湿了起来。
四百年前我是妖妃，被全天下人要求审判。
他们说我的丈夫因为专宠而荒淫无度，民不聊生。
被推上祭坛的那日，是我的丈夫亲手下旨将我绑上祭坛，用火烧死，无人为我求情。
我恨透了他们。
可我还是不忍心看着这对兄妹重蹈覆辙。
遭遇了世人唾骂的我业障深重，最后才变成了恶鬼。
一位神明可怜我，为了让我自保，赐予我神药。
现在，我用法术将神药偷偷碾碎，放到她的口中。
“阿允，你要好好的，我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如果你挺不过来，叫哥哥如何活在这冰冷的人世间？”
他抱着奄奄一息的妹妹悄声说道，我在旁听得一清二楚。
待他抱着妹妹走的离我近些，我才看清楚她的容颜，吓了一跳。
那张脸与四百年前的我幼时一模一样。
3
我孤苦伶仃地在这洞穴中度过了四百余年，无比渴望能拥有一份支撑我存活于世的羁绊。
那天晚上，我就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了救下我的神明。
他还是那样飘然，烟雾袅袅，我无法看清楚他的脸，只看清楚他手背上那朵鎏金的莲花状标记。
他质问我：
“你可知，她本该在此死去？我是可怜你，才给了你这株草药，你这样是违反了天条！”
我伏下身来：
“请神明赐我死罪，我不知她为该死之人，只是不忍让她同我一般那样死去。”
他叹了一口气：
“你本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若非被人构陷，如何落得如此境地？”
神明说，百里允在多年后会屠戮万人，她必须死去，才能拯救世间生灵。
他叫我代替她在这世间活着，消除业障。
现在，我的三魂七魄已经散了，若是想要重新轮回转世，必须弥补我的过失。
本来我不会沦落如此境地，可是四百年前天下人的口业将我压垮，让我永无翻身超脱之日。
没办法，我套上了那张皮，带上了我的笔，将山洞和我曾画过的所有画掩埋。
这世间，再无妖妃陈松容，只有哥哥百里尧的妹妹阿允。
4
我惊奇地发现，这冷宫竟然是当年我和百里兄妹相遇的宫殿。
我悲凉一笑，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里。
无论我同不同意嫁给匈奴，百里知衡都不会放过哥哥。
自从我当了百里允，常常因为有百里尧这个哥哥而欢喜，他对我是真心实意的好。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国家叫大涌，有无数的财富和无垠的疆土。
而当今圣上爱美人大过江山，独得盛宠的丽妃娘娘不允许后宫中有除了她的孩子出生。
我们是深宫当中最见不得光的皇子和公主。
即使是宫中最卑贱的婢女的孩子，丽妃也想方设法地将我们赶尽杀绝。
就这样，我化作了百里允，与哥哥百里尧相依为命、提心吊胆地度过了整整五年。
丽妃薨了的那日，老皇帝悲痛欲绝。
他已经六十五岁了，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子嗣单薄，除了太子百里知衡，便再无多余的子女。
于是，他想到了我和哥哥，便把我们从深宫中接了出来。
自打那天起，我们的身份终于昭告天下，哥哥也能如愿以偿去太学馆上学。
他天资聪颖，能文能武。
老皇帝因为思念丽妃成疾，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太子百里知衡不学无术，行为作风浪荡不堪，每日耽于美色，不履行太子监国的责任。
朝中怨气四起，有一部分声音，开始倒向百里尧。
他谦和温柔，晓得疾苦，这不正是当皇帝的不二人选吗？
可哥哥从来都置若罔闻。
5
待我及笄这日，我与哥哥偷偷溜出了宫外。
在首饰铺子，他为我挑选了一只碧玉簪，然后替我挽好了发髻。
待我换上一身新裙子，哥哥转身见我，流露出惊艳之色。
是的，此后的每一年间我便做一张皮，将阿允长大后的样子照着我的幻想，越画越美。
只是，这皮囊是我用纸做而成，用特定法术穿在身上，唯一缺点便是遇水则化。
而哥哥也长成了清风霁月的翩翩少年郎，眉眼如画，俊美如斯。
我们来到郊外一处山野，我接过他递过来的糖葫芦，坐在他身边吹着山间清凉的风。
我从未像这般的舒缓惬意，竟有不真实之感。
他抚摸着我的头，调侃道：
“我们家的小阿允一天比一天健康活泼，在今天过后就是大人了，有什么心愿吗？”
我嚼着糖葫芦，笑吟吟地反问他：
“哥哥，你可否有什么心愿？”
“有，不过你猜？”
“我猜，哥哥志在四方，想要建功立业。”
哥哥的藏书不多，我经常看见哥哥的枕边摆放着《孙子兵法》《东周列国》之类的书籍。
古往今来，哪个男儿不渴望建功立业？
他轻笑出声：
“自然是希望一生一世护住我的妹妹，为她觅得这世间最好的儿郎，再让她风风光光嫁过去，让她平平安安快乐地度过余生。”
我听了这话，揽住了他的脖颈，不悦道：
“哥哥，我的愿望就是同你度完余生，我不想嫁给什么好儿郎。”
我本是孑然一身，哪里需要什么好儿郎来嫁。
我不想离开他，我永远要和他在一起。
他听罢，怔愣住了。
那双漆黑的眸凝视着我，似乎有千言万语，可最终到嘴边只化作了一个浅淡的微笑：
“好。”
6
我的法力不高，武功也不高。
我尝试了各种办法，也无法逃出冷宫。
我找了一只穿山甲，请求他帮我看看外面是什么情况。
穿山甲同我说，百里知衡颁布的第一条昭告天下的圣旨就是与匈奴议和，并且将北疆一大块土地割给了匈奴。
皇帝病得一天比一天重了，我朝边疆也时常受到匈奴的骚扰。
内忧外患，民不聊生。
百里尧看不过去这样的场面，他私底下觐见了老皇帝，自己请愿出征抗击匈奴。
这一走，就是整整两年的光景。
许是见我并不折腾，冷宫的看守不像最初那般严。我闲来无事，偷偷溜出宫外在茶馆听说书人讲书。
他们都说匈奴就是披着人皮的画皮鬼，实际上长着青绿色的脸，尖尖的獠牙。
中原枉死的罪人才会转生到匈奴去，向大涌的百姓复仇。
“还有一件事……”穿山甲欲言又止，它顿了顿：“京中的李家，因为主战，被全家抄了。”
李成奚……
我的大脑中迅速对上了那个身影。
7
从茶馆出来的时候，外面正下着小雨。
哥哥将匈奴打得节节败退，边疆也暂时安歇。
他在宫中住了一段时日修生养息。
许是还需要哥哥去抵御匈奴，我从冷宫中被放了出来。
清晨，我兴冲冲地折了纸鸢冲到殿内，打算将其当作礼物赠与哥哥。
“哥……”
待我看清来人，就停下了脚步，这人不是哥哥。
面前身着青绿衣衫的男子回头，白皙的脸面无表情，一双清冷的眸子如幽潭一般深不可测。
这张脸，我实在是太过于熟悉。
这是我前世的夫君，曾经将我捧在手心，却亲自下令将我烧死在祭坛的男人。
四百年前的记忆如潮水一般向我涌现出来。
“林松柏……”
我心中呐喊起来，身体抖若筛糠。
“公主。”他看我一眼，刚才的冷然就一扫而空，反而有些羞窘。
他朝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臣李成奚，拜见公主殿下。”
8
“七殿下。”
李成奚朝我后方行了一个礼。
此时，哥哥走了进来，他着一身玄色的袍子，将头发散下，面色苍白如纸。
他对李成奚还了一个礼：“李公子是世家大族的长公子，又是皇上钦点的探花郎，你我又是师出同门，不必多礼。”
“殿下过誉了，臣哪里及得了七殿下。”
他不卑不亢，沉声答道。
他是我前世的夫君，如今已经过去四百年了，我心中的恨意还是不减。
我沉默片刻，随后又垂眸笑着回应道：
“听闻成奚公子才华冠绝京城，今日一见，果然人中龙凤。”
送走了李成奚，哥哥低声问我：
“你觉得，李公子如何？”
“李公子是京城许多贵女的梦中情人，他早就声名鹊起。我听闻过他大名，却第一次相见。”
我客套地回了一句，迟疑片刻，还是问了出口。
“哥哥，你怎么会认识李成奚？”
“我们在太学馆的时候同学了几年，他是老师最得意的弟子，我曾视其为竞争对手。不过，他的容貌、才学、品行，都无可挑剔。”
“哥哥想让我嫁给他？难道这么着急想将我推远？”
我有些愠怒。
那是我第一次和他吵架。
后来很多年后，我后知后觉意识到，我在那个时刻，就明白他那时已经身患重病。
8
我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是一群太监拖着什么东西过来。
屋门被打开，扔进来一具“尸体”。
我连滚带爬跑到“尸体”身边，掀开黏着在一起的头发。
是哥哥。
他双眸紧闭，面目尽毁，身上满是创伤，鲜血淋漓。
一切，好像回到了十三年前的冬夜。
我在殿中不眠不休地照顾了他整整一夜。
我昏昏沉沉地倒在他身旁睡着了，睡梦中，好像听见哥哥在叫我。
“阿允，是你吗……”
是真的，哥哥他醒过来了！
“哥哥，你醒了！太好了，我以为你死了！”
我抱着他又哭又笑，像个傻子。
此时正值隆冬，我们没有炭火可烤，哥哥也没有药可以喝，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垮掉了。
我将周围的板凳椅子堆叠在一起，用火术点燃了他们。
“对不起啊，阿允。”
不知是不是火光的映衬，他眼眸猩红，声音暗哑。
“哥哥，你别这样说。你是为了这万千子民，可是那百里知衡为了一己私欲通敌叛国。”
我的嘴唇冻得发紫，还是将所有的衣物收集起来披在了哥哥的身上。
“小阿允，你冷不冷，我怎么看你脸颊怎么这么红，是不是太冷了？”
他都这样了，还想呵出一口气，帮我取暖。
我将他的手贴在我的脸颊上，哽咽得已经说不出话来：
“哥哥，你不要睡，你不要睡好吗？”
“我身上的衣服你穿上吧，我恐怕是挺不过今天了……不过我很高兴，我最后，还是和我的阿允在一起。”
他努力地伸出一只瘦弱的手，遗憾地摸了摸我的脸。
“阿允，是哥哥太自私了，哥哥有私心，说要给阿允找天底下最好的男儿。哥哥没有用，没有显赫的出身，以为嫁给好儿郎，阿允就有另外一个依靠了，等哥哥走了之后，也不会孤单一人了……”
“你能带兵打仗，能文能武，你别说胡话了好吗？”
我咆哮道，泪如泉涌，一滴一滴打落在我的手臂，裸露出那一点点青色的皮肤。
你走了，我再冰冷地度过一个四百年吗？
“太医说了，我的病是治不好了，最多也活不过二十五岁……”
“那太医都是江湖骗子，他们说的都是瞎话。”
百里尧沉重地摇了摇头，最后朝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为了让阿允做天下最漂亮的新娘，哥哥什么都准备好了。”
“就是啊，就是最遗憾的……哥哥没有办法牵着阿允的手，同你一起了……”
可是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手脚也愈发冰凉，渐渐没了声息。
“哥哥，哥哥！有没有人？有没有人啊，你们救救七皇子，救救我哥哥吧！”
我慌张地起身，冲出门外拍打着大门。
大门锁得死死的，根本开不了。
“我干什么都愿意，我愿意，我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