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芷身着宫装隐于夜色,混在忙成一团的凤仪殿,埋首垂目往前走,一路下来竟没被任何人认出来。
越是靠近内殿越是令人心惊,端着水盆脚步匆匆的太监女侍,神色担忧的嬷嬷,来来往往皱着眉的太医。
还有屋内传出,冯皇后撕心裂肺的巨咳。
“咳咳咳——别,别忙了、都下去,咳咳咳!”
赵夫人心急如焚,这次没了一贯的淡定从容,在影影绰绰的窗影中,卫芷看到她正在为母后拍背。
“娘娘您少说点话,喝了药早早歇了早要紧,别管我们了。”
赵夫人声音罕见颤抖,总算能看出点人至中年的虚弱,沙哑无力 ,心疼地喉咙发紧。
她接过药汤吹气,给冯皇后喂药:“多少喝点吧,娘娘身体比什么都重要,这都熬了三次了,娘娘不能次次都不喝。”
冯皇后何尝不想好起来,挺直如戒尺的背脊都咳得弯了下来,一张口嘶哑至极:
“这副破篓身子,一喝下去就吐,除了苦我一场还有什么用?”
她别头躲开伸到嘴边的勺子:“你也别跟着我熬了,夜深了早些回去吧,我就这样,用不着大惊小怪。”
“呸呸呸!”
赵夫人情急之下,连奉为圭臬的大小尊卑都不顾上,恨不得捂上冯皇后的嘴。
“娘娘不可说这些个丧气话。”
她忍着泛酸的眼眶:“娘娘真凤之尊,一国之母,岂是小小一场风寒能侵染的,要我说,喝了药明日娘娘就能好起来。”
赵璞强颜欢笑,再次哄着冯皇后喝药:“这次的药放足了蜂蜜雪梨,保管甜到娘娘心里去。”
窗外的卫芷已经泣不成声,她捂着嘴掩面落泪,听到冯皇后艰难的笑了一声。
“你啊,这么多年也就只剩你陪着我了,这一转眼,咱们的孩子都长大了。”
“咳咳——把药给我吧,我明日还得给华儿祈福呢。”
原是该今夜祈福,如此最心诚,可她风寒来的快又急,还未到礼堂便一头栽了下去,额头滚烫。
冯皇后在心里默默给佛祖告罪,还望佛祖原谅她的不敬。
“佛祖保佑,我的华儿平安康健,万事如意。”
卫芷眼前已经朦胧一片,她不敢进去让母后更加伤心,又做不到就此转身离开。
最后绕至更隐蔽一处窗下,听着里面断断续续虚弱的交谈。
直到天蒙蒙亮,远方乾清宫开始点起灯,皇宫内被上工的宫人们叫醒。
“万象更新,夜阑易撤——”
宫人扯着嗓子念长调,这是皇宫每日晨起的仪式。
而这边凤仪殿终于灭了灯,赵璞轻手轻脚关上门,站在门外的身影竟然苍老佝偻,她敲了敲自己酸涩的肩背。
“嘘,小点声,娘娘睡下了,若是殿下来找娘娘,就说她昨夜念经熬太晚,莫让殿下知道娘娘发病。”
亲力亲为照顾一晚上,赵璞口干舌燥浑身乏力,却还是第一时间叮嘱宫人,不让卫芷担心。
卫芷干涩的眼眶又是一酸,她敲了敲发麻的双腿,终于带着烟柳离开。
一夜没睡,加之心绪郁郁,卫芷头脑昏昏沉沉,她头重脚轻躺在床上,却迟迟无法入睡。
她掏出身上的骨哨,喃喃自语,也是为自己理清思路:
“近日朝中繁忙,父皇远居乾清宫,不知道母后病重也是正常。”
“但一夜时间,父皇竟真的没有来过一次,就连他身边的太监们也未曾来过凤仪殿。”
“就连我都能察觉出母后身体虚弱,可父皇似乎一无所知。”
卫芷回忆上一世,距母亲突然爆发重病还有两年。
而回忆当时场景,那时的父皇似是十分惊讶,完全不知母后身体近况。
“殿下,天快亮了,您快休息吧,娘娘万福金安,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烟柳蹑手蹑脚走进,卫芷收起骨哨:“嗯,你也快去歇歇,白日换雪环当值。”
她收敛了思绪,私心宁愿相信父皇只是疏忽。
可结发二十余年,真能疏忽到,连发妻的身体如何,也不知道吗?
在宫中住了几日,冯皇后果真没有在卫芷面前表现一丝病痛,而卫芷却总能发现她正在隐忍的咳嗽。
为了让母亲好受些,卫芷甚至不敢再去找她,只希望她能多些休息,早日康复。
而除了陪伴母后,卫芷偷偷找人从黑市买了份大启图册,寻找着自己前世的封地。
沐梓烟已经将沐家私产皆数转移,目的地是经过卫芷指点的,东阳郡澧县。
东阳郡鱼米之乡,靠近天山一脉,地势最好的村落稻谷能达到一年两熟,是天山一带独一份的富饶。
且罕见的水路通达,经商之风盛行,基本每家每户都做着小生意,顺着水路将货品卖到全国各地,以至于民风也相对开放。
这块丰收宝地,前世正是卫芷的封地。
前世卫芷受封的日子还远远不到,但这次为了吃下沐梓烟的私产,卫芷必须提早封地的进程。
今上性情敦厚仁慈,从不劳民伤财,宠女儿也向来有尺度。
虽东阳郡早早划给了卫芷,但本着东阳的每年赋税都能养活一众官员,今上一直没有正式受封。
上一世受封,还是在卫芷二十岁那年,东阳出了疫疾。
那疫病来势汹汹,毫无征兆地将东阳郡瞬间席卷,一时间人人自危,没有一个大夫愿意犯险救治。
往常华灯溢彩,夜夜笙歌的靠岸船舫,一个个全成了浮尸的码头。
而通达的水路,竟也成了传播疫疾的便利。
病尸顺着河水飘往下游,感染了一处又一处,大启的半壁江山竟都被牵连,直接导致了往后三年的休养生息。
那时是她不顾风险,以身作则踏入病区,这才让更多大夫进入东阳郡,最终寻到了解药之法。
而邹佑寒联合赵王带兵叛乱,正是瘟疫第三年。
那么距今,还有五年时间。
卫芷在纸上细细演算,流畅的行书落笔如游龙,隐隐能见入木三分的铮铮风骨。
她推演了前世各种重大事件,一一在闹钟刻下,随后将纸张悉数投入火盆。
她目光被火苗染地幽深不定,逐渐变得坚定,缓缓道:
“母后,请相信华儿,这一世,不会再有疫疾发生。”